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3、第十章 西都萧墙变 ...
-
拓拔烈赶回云中时,太上皇已大殓,两楹之间摆放着巨大的绘着日月星辰花鸟鱼兽的梓宫,四周挂满了白色的繐帷。大殿上已经跪满了人,左右两侧有持刀的虎贲,拓拔宇和皇后一身素服出来接驾,拓拔烈示意他们平身,便领着我往里去了。
他在台阶前停步,按了一下我的手,我不再往前,小心地托着肚子跪到地上。他继续拾级而上,命人打开棺盖。他扶棺凭吊的侧影,犹如一尊琼雕冰塑,冷冽的寒气袭来,原本泣声一片的大殿,瞬时就安静了下来。
两位皇兄也跪到了阶前,我闻见身侧一阵胡香,余光撇去,阿兰公主的裙摆就停在我的面前。拓拔烈把我领到了皇后的位置,我只得膝行几步,垂首向后退去。胡香的味道刺鼻,我掩袖强忍着孕吐的反映,遭来阿兰公主轻蔑的眼神。
凭吊过后,拓拔烈合目挥袖,示意盖棺。底下的人又犹如白浪一般,屏营顿首,嚎啕恸哭。他顺阶而下,见我的脸色不对,走过来将我从地上扶起。阿兰公主起身想要和他说话,他摆了摆手,一手搭住我的脉搏,冷声对她道:“皇后有什么话,改日再说吧。”
回到东宫,拓拔烈换上深衣素冠,敛去一身凭凌之气,疲累地倚在榻上。见他手指不停地按揉睛明穴,想是又在犯头疼。宫娥们备妥了晚膳,我的案上菜色不少,他的却只是疏食水饮,也没见他动几筷子,但还是盯着我吃完最后一口,才起身离席。
我们赶回云中时,已经停灵满十二日,隔天就要落葬。连日大雪,四望皎然,估计这雪下到明天也不会停。朔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我紧了紧身上的狐裘。“狸奴,别站在那里吹风,小心受凉。”拓拔烈沉声唤我,我转身看他,他依旧埋着头,在亲书大行皇帝的悼文。我应了一声,过去看他写字。
案上还有几本未处理的公文,其中一件是我的上疏。太上皇生前,伺候他的宫娥不计其数,这些人要继续养在深宫里,又是一笔庞大的开销。况且很多女孩子都不满双十,兴许来了几年都没得过宠幸,与其把她们强留在长门之中,空等年华暗去,徒惹宫怨,还不如遣散回家,各自寻找出路。
落葬前的一晚,皇帝要处理的事情不少,悼文之后,还要上谥。我想我这折子倒也不急,之前我已上疏要求罢免宫妃殉葬,他也答允了只用人俑。只要能保下人命来,之后的事情都可以慢慢商量,这也算是我为肚子里的孩子积了点福份。
这一夜的雪果然就下到了天亮,太上皇棺椁七重,破晓时分被人抬上了辒辌车。灵柩要送往云中西南郊外的金陵,送葬的队伍沿着皇陵一侧的金河向下,蜿蜒数里。一路之上,满目的麻衣、高耸的幢幡和飞飞扬扬的纸钱,与天空中旋落的鹅毛般的雪花搅在了一处,放眼望去,混混沌沌,惨惨白的一片。
拓拔烈昨夜很晚才睡,现下正斜倚在御辇里闭目养神,膝盖上盖了一条羊毛毯子。我放下车帘,挨过去坐下,他半掀眼睑,探了探我的手温,分了一半毛毯给我。近来他很少开口,他不愿意说话,我也就陪着他缄口不言。
待我被拍醒时,才发现自己又窝在他的身上睡着了。步下辇车,一顶华盖为我挡去风雪,拓拔烈示意永平留在我身侧照顾。
皇帝上香,奠酒,跪读悼文……繁缛仪式之后,棺椁被抬进陵寝。大行皇帝一侧,是容闵皇后的灵柩,拓拔烈拿起母亲的亡疏,仔细地擦拭了一遍,又郑重地摆放回去。我随着人群,恭谨地在杜皇后的灵前磕头,虽然明知道面前的,只是一具空棺。
因为身份的关系,我站得离拓拔烈很远,他身旁的阿兰公主不时地朝我投来慑人的目光,有几次与她眼神交错,都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敌意。我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但这个动作在她看来,也许只是一种挑衅。我只能垂下眼睑,选择避而不见。
封陵之后,拓拔烈扶我登上他的御辇,我挨着他的身子取暖,他今天的心情不好,念完祭文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过话。我拉过他的手掌,覆在肚子上,孩子好像和我心有灵犀,配合地动作了几下,他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轻浅的笑容。
**********************************************************************
大雪又连着下了两日,到了傍晚时分才停。拓拔烈处理完云中的一些琐事,准备隔日就返回平城。一整个下午他都在房里写字,那是一种沉淀,或者宣泄的好方法。登上皇位后的拓拔烈,比之前更加懂得掩饰,外若宽和,而城府深密,使人莫测。或许只有他的字,偶尔可以显露他的心迹。
待我午睡醒来,天色已经昏暗,昼短苦夜长,我秉烛想去点他案上的铜荷灯。见一纸章草,遒炼奔放,不由得绕到他身侧,凝神看他走笔。直到蜡油滴到手,才呼痛出声。他拢眉收笔,接过我手里的烛台,我偏着头,目不转睛,还在研究散落在案上的字。“王小姐,有何见教?”他拨掉我手上的蜡块,有些微恼。
我轻叹,怜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当年青兕先生纵然怀有忧国忧民之心,总还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的,如今你怀得却是万岁忧,就连条退路都不肯给自己留了。”
他浅笑:“王小姐此时后悔,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我回他一笑,低声道:“我才没有要后悔。”我摸了摸肚子,虽然还不饿,但孩子总要吃饭。拓拔烈看了永平一眼,示意他去传膳。
自我回到云中,总感觉宫里有一种莫名肃杀的气氛,也许是因为到处挂着丧礼用的白灯笼、白繐帷。忽闻宫门外嘈杂,初还以为是大雪压枝,但突然火光冲天,好像是举着松油的士兵正陆续涌入东宫。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走到窗台前张望。拓拔烈也停下笔,抬头去看。
跑出去传膳的永平背对着我们一步步往屋里退,他的脖子上正架着一柄明晃晃的弯刀,跟着他进来的,是一身鲜丽戎装的阿兰公主,和几名随身的柔然武士。
“皇后,你这是要做什么?逼宫吗?”拓拔烈的声音很冷,但了无惧色。
“陛下,我是来勤王的!”阿兰公主一手腕子上缠着细鞭,一手持刀,得意笑道,“皇上,您恐怕还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吧?您的皇兄,魏王殿下已经领着两万人马把皇宫围了个水泄不通,他才是要逼宫的人呢!”
我闻言一惊,但拓拔烈神色不变,悠然笑道:“勤王吗?拿刀对着朕的人?”
她从永平细弱的脖子上撤下刀,款款走到我面前:“当然是勤王啦……不过勤王之前,先要清君侧!”阿兰公主目光激射,毫无顾忌地在我身上游移,仿佛是在观赏一具尸体。我直觉后背发凉,抬手护住小腹,努力不让自己露出惧色。
一个胡人侍女进门,手里捧着精致的酒器,通透的水晶杯里盛着满满一杯暗红色的液体,在烛火辉映之下,发出妖冶而动人心魄的光芒。侍女微笑着将托盘举到我的面前,好像奉上的只是一瓯新酦醅的葡萄美酒。
我看向拓拔烈,他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让人无法揣摩:“皇后,云中已经没有驻军了,魏王手里也没有兵权,那逼宫的两万军队是你从敕连可汗那里借来的吧?”
阿兰公主微愣了一下,复又笑道:“陛下猜得不错,既然我能借兵,同样也能退兵。要我勤王,还是逼宫,端看皇上的决定了!”她在我身边绕了个圈,声音明亮而愉悦:“小娼妇,你以为有谶言庇佑就了不起了吗?我看这谶言能护你多久?喝掉吧,可能会有些疼,让我看着你流血流到死,说不定我一高兴,就下令撤军了……”她拿起杯盏送到我唇边,咬牙道:“今日你横竖都是一死,我看不到你和你肚子里的小杂种的血,外面可就要血流成河了,说不定,连你家皇帝哥哥的性命也难保!”
她倏然捏起我的下巴,拿起酒杯想要往里灌,可手才碰到我,就遭人一把擒住,摔了出去。暗红的毒液渗入脚下的地衣,只留下一滩深色的水渍,好像干涸的血迹。出手护住我的是乌苏,曾经在长安元府里看门的老奴,房里不知何时多了几名黑衣影卫,已经制住了阿兰公主带来的柔然武士。门外赶来一队羽林军,领头的可能是拓拔冶,院子里的几十个柔然兵也被团团围困了起来。
我被乌苏挡在身后,情势似乎好转。拓拔烈始终没有离开书案,气定神闲地换了张新纸,又重新写起字来。他边写边道:“皇后,杀掉她和朕的孩子就是你想要的好处了?她死了,你不是一样也得不到你想要的吗?……朕不在这一年,你和魏王相处得还愉快吧?你借兵给他,他没有许给你和敕连可汗更大的好处吗?”
阿兰公主被影卫制住了手脚,她挣了几下,讶道:“你知道?”
拓拔烈冷笑:“他仰仗敕连可汗篡位,事成之后必然会臣服于柔然了,岁岁纳贡,也省得你哥哥年年派兵来抢……让朕猜猜,他又许了你什么好处?总不见得是皇后位吧?骄傲如阿兰公主,放着堂堂正正的皇后不做,要去给个逆臣贼子做小吗?”
阿兰公主怒目道:“自然是皇后位!我与姐姐并立为左右皇后,总比在你这里当个名不副实的皇后来得强!”
拓拔烈不慌不忙收笔,又在方才那张纸上盖了玉玺,装进信囊,封了紫泥。抬头对阿兰公主道:“你们两个私下里商量的事情,可同你姐姐商量过了?”拓拔烈绝对是个撩拨人心的高手,见阿兰公主有所迟疑,他又道:“你不愿和人分享一个丈夫,又怎知你姐姐愿意呢?你以为朕此行只带了两千禁卫军,宫门外的两万人马就足以至朕于死地了吗?朕既然知道你和魏王苟且之事,又怎么会不做防备呢?他几次暗地里谋害朕,朕都念在手足之情,放他一马,如今他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拥兵造反,朕此时要诛他,朕看谁还敢出来说个‘不’字!”
“狸奴。”他唤我,乌苏侧过身体,让我过去。拓拔烈将刚才写好的信囊递到我面前,柔声嘱咐道:“这是圣旨,回到平城后交给崔季渊,让他在朝堂上当众宣读。”我才要去接,他突然收手,抿嘴道:“狸奴,你是有前科的,这次我还能信你吗?”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有心玩笑,看样子是真的早有防范,已经势在必得了。可我却笑不出来,朝他郑重点头。
他把信交到我手上,摸了摸我的肚子,在我耳边轻声道:“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你要是不能把我们的孩子和圣旨安全带回平城,你就等着朕回来揍你的屁股!”
我再次点头,他转过身,大声问道:“汉王何处?”
“已经在外面候旨了。”永平答。
“宣他进来。”
汉王拓拔冶已满负盔甲,即便长相再平凡的男人,在这一身戎装之下,也有些凛然之气。他进门后单膝跪地,抱拳道:“臣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几名侍卫取来拓拔烈的战袍铠甲,替他更衣。拓拔烈弯了下嘴角,冷冷道:“皇兄,你和拓拔宇一母所生,现在该是你选边站的时候了。朕随身只有两千禁卫军,宫门外有两万铁骑,跟着朕,就是九死一生。院子里那些可都是你的人,你现在倒戈,拿了朕的人头去,可是大功一件。以你如今亲王的身份,朕也不可能允你更多了,宫门外那个可是你的同胞兄弟,将来你一样可以封王赐爵……”
拓拔冶的头伏得更低:“皇上不必考验臣的忠心,臣誓死跟随陛下!”
他没有再说话,任由他跪着。侍卫取来狼首剑,拓拔烈一袭白袍银甲,剑眉星目,气势逼人。他又转身到我这里,手指来回划着我的肚子,拉过我,在我颈边耳语道:“狸奴,给你的圣旨不到平城,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你中途也不许私拆!我的影卫会保护你从秘道出宫,我把永平留给你,你左手不便,他一路上可以照顾你……”
“那你呢?”我按住他的腕子。
“我哪里走得开,这不是还有烂摊子要我收拾吗?”他对我笑道,好像外面的千军万马都不在他的眼里。他俯身吻了我的唇,我能感觉到他的犹疑,当我想要加深这个吻时,他便退开了,好像害怕自己一旦吻下去,就再也不能抽身离开。
他转过身对依旧跪在地上的拓拔冶道:“汉王听旨!”
“臣在。”
“朕命你保护夫人回平城,若有差池,朕为你是问!”
“是!”拓拔冶对他的决定迟疑了一下,但随即领命起身。几名影卫已利落地将屋子里的柔然武士斩杀于地,拓拔烈及时捂住了我的眼睛,我只听见阿兰公主刺耳的尖叫声。
乌苏上前,护着我往里间秘道去,我回头去看拓拔烈,屏风后面高挑英挺的戎装男子,左手持剑,右手正抓着阿兰公主的腕子往外拖:“皇后,你帮朕退了一次柔然兵,不如就再帮朕一次……”
他隐怒的声音逐渐消失在门外,拓拔冶上前挡住我的视线:“夫人,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快些走吧!”我一咬牙,转身疾步而去。我从来不知道曾经生活过的东宫地下,还有这样四通八达的秘道,在如同坟墓的黑暗甬道里,我听见集结的马蹄从头顶踏过,耳边仿佛响起了螭龙备战时的轩轩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