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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六章 两害取其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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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春色姗姗来迟,二月江南花已落,云中即今始破冰。我裹着轻裘,独自一人坐在宽敞的辇车之中。校场点兵过后,便要出发。
拓拔烈此次南伐,兴师动众,带走了几乎所有在朝堂上任职的鲜卑官员,和在国都云中的十万驻军。拓拔宇和皇后郁文闾氏送他出辕门时,他还亲热地拉着皇兄的手,说长道短地嘱咐了好一番话。这次他竟然放心地留下拓拔宇来监国,还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皇后一直跟随在他身侧,几次开口欲言,都没有寻到机会。路经御辇时,她朝里头白了一眼,我立刻放下帘子,把头缩了回去。只听拓拔烈的声音从辇车边传来:“皇后,宫里的事就烦劳你了,太上皇那里请代朕多加照应。”
阿兰公主含糊应了一声,似乎还有话讲,但阵前一阵骚乱,打断了她。我小心挑开帘子,露出一条缝来,原来是宇文将军领着几个人,再次劝谏皇帝,阻止他发兵。
紫面花髯的老将军拨开人群来到拓拔烈面前,他双膝跪地,一身耿介,句句肺腑:“皇上,臣戎马一生,并非贪生怕死之人。慕容部是我宇文家的宿敌,臣又何尝不想一雪当年的耻辱。只是陛下,此番出征,实在太过冒险,臣再次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语毕,又重重一头碰在地上,发出了闷雷般的声响。
此话一出,又引得军中一阵骚动。
拓拔烈一身金色甲胄,气势凭陵,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语气里已有愠怍:“宇文将军,朕知你忠心。大丈夫要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你英雄一世,不如去疆场上杀几个慕容家的宿敌,也好过死在自家的辕门口,那岂不是冤枉了?”他不再看眼前人,翻身跨上坐骑螭龙,大声下令道:“传旨下去,此番伐燕,朕意已决,谁再敢出来阻挠,定斩不赦!”
“出发!”随着拓拔烈一声令下,队列整肃,军容翕习,耳边只听得旌旗猎猎,吹角连营。
崔季渊也跟着登上战车,青色直缀,靛色罩袍,秀眉白面,还是一个羸弱儒生的模样,却有着一种睥睨天下的自信眼神。拓拔烈伐燕的心意决绝,就因为他占得了一副上九离卦:王用出征,以正邦也。可单凭一副卦象就于这样不利的情势下发兵,大概三军之中,除了皇帝,也只找得出他一个气定神闲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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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出征的队伍声势浩大,一路行进得都很慢,拓拔烈似乎不以为意,进了关内,还有意放慢速度。甚至常常在某个富庶的地方安营扎寨,一停留就是数日。白天抑或在山林里行猎,抑或到府衙州县筹集粮草。到了晚上就点得满军营的篝火,和一群人喝酒吃肉,谈笑作乐。夜夜胡琴琵琶与羌笛,我窝在行军塌上,睁眼就能看见帐子上火光明灭,长袖飞舞,搅得这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因为拓拔烈放权,所有的户部开销都会经由我过目,此次行军的费用已经高得令人咋舌,若是再打起仗来,真不知道要从哪里再去筹集那么多军费。
因为缺少睡眠,我头疼欲裂,合上公文时,咬牙切齿咒骂了一句“昏君”。木犀端着茶盘愣在我面前,我抬头看见她一脸无辜,眼珠子转来转去,好像要向我证明她什么也没有听见。我环视了一下军帐,平日里伺候我的宫女宦官一个也不少,也不知道拓拔烈这回是怎么想的,这是要去打仗,把这些人统统都带出来干什么?
我拿着军费的帐目,疾步往拓拔烈所在的宫帐去。路遇二皇子拓拔冶,他曾经帮过我一回,但对这个人我始终都没有什么印象,好像看不到他,也就记不得他的存在了。我唤了声“殿下”,屈身一礼,他微微颔首,又慌忙垂下视线,便匆匆离开了。我看着他远去,也不知道刚才那一下算是还礼,还是存心要躲着我。
宫帐两侧的侍卫见到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拦,我也没顾得许多,径直就往里去了。崔季渊也在,正和拓拔烈谈笑,见我怒气冲冲闯进去,两个人都瞠目看我。在别人面前总要顾及他皇帝的面子,我放缓脚步,欲要下拜行礼。他却先和崔季渊笑道:“就依你的主意办,卿先回去吧,朕家里的管家婆要来找朕算帐了。”
崔季渊告退,又含笑向我一揖,风度翩翩,挑帘出去了。拓拔烈整了整袖子,一脸老神在在,等着我上前发难。我把这阵子行军的费用往他案上一放,肃然道:“皇上,别的不看,这可一定要看。那些拓拔家的宗亲们,寸功未立,您就已经赏赐了那么多金银美人。您可别忘了,打仗就是在打钱,再这样下去,还没走到中山,您就是连班师的路费都没有了!”
“嘘,小点声!”拓拔烈忍着笑,把手指抵在唇上,谐谑道:“朕这是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要是攻下中山,金山银山都有,你还怕没有回去的路费啊?你可不要出去动摇军心啊!”
骗小孩子的话,我怎么会信他。我转了下眼睛,深吸一气,伏跪到他面前,摆足了一副谄媚相,小声央求道:“阿烈,你是有打败慕容斐的妙计吧?别再卖关子了,就告诉我吧……”
“我又不是神仙,哪来这么多妙计。现在去攻打燕国,必死无疑。不说两国实力尚且悬殊,自古以有道伐无道,人家好好的,我现在可是师出无名,是一点胜算也不会有的……”他不再看我,低头专注于案上的公文。
“那你这又是为何?”我嬉皮笑脸,凑得更近,想让他注意到我。
他停下笔,语气不善:“回去自己想,别什么事都要我来告诉你。想明白了就先来跟我说,你要是再敢自做主张坏我的事,你就仔细了,我饶了你一次,可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做皇帝的就是喜怒无常,刚才还好好的,转眼就恼了。直到今日方才明白,真是伴君如伴虎。手铸金人的事被他念到现在,他总有办法让我觉得自己理亏。我只好摸摸鼻子,识相点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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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降水丰沛,连着几天风雨大作,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道路泥泞,马蹄深陷其中,于这样的天气下恐怕很难再走。一路上都很笃定的拓拔烈却在此时下令急行军,务必要在天黑之前赶往东都。天色不亮时,他就下令拔营,彼时大雨滂沱,十万人马忙着征衣快行鞭。一路辛苦自不必说,夜间抵达平城时,三军将士都和泥糊的一般,歪盔卸甲,无不狼狈。
东都平城里原就有行宫,为太上皇执政时期所建,其奢华程度不亚于云中盛乐。不等用餐休整,拓拔烈就升坐中天军殿,此时,无论是骑马的武将,还是坐车的文臣,都已经疲惫不堪了。
拓拔烈却依旧精神抖擞,不急不缓,开始询问破敌之策。满朝文武登时都傻了眼,本以为皇帝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定是有奇谋在胸,却原来他也没有主意。
这时候,一向帮着他主张南伐的崔季渊突然站出来反对,声称近日星象有变,不宜出战。崔季渊这阵子一直跟随皇帝进出,俨然是他的心腹宠臣,大家一路上都不敢再谏,此时见他挺身而出,又开始纷纷附议了。
拓拔烈当庭拍案,狠狠斥责了崔季渊:“朕倾举国之师,挥军南下,已为天下人共知,如今无功而返,又带着这么多秉笔的史官。此事就此作罢,朕不但要被天下人嘲弄,更免不了贻笑后世!”
崔季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出了个主意:“陛下出师云中时,并未晓谕天下是为了南下伐燕,今大军已到平城,依臣之见可否告谕天下,陛下此行乃是为了迁都?”
君臣二人在大殿之上一唱一和,拓拔烈思忖片刻,朗声道:“这次南下,兴师动众,不可劳而无功,不能南征,就迁都。众卿赞成迁都平城的,就站在朕的左侧。不然,就继续南下!”说到后面,语气之中已颇有玩味。
任谁都明白此次伐燕的凶险,不消半刻,人群就犹如被劲风吹倒的墙头草般涌到了大殿一侧。
我躲在中天军殿的帘幕后面,紧紧捂着嘴,只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拓拔烈根本就没有打算伐燕,一路上带着那些鲜卑贵族好吃好喝,也只是为了让他们见识一下关内的人情风物。重赏于前,他们得了变法改革的好处,到了选边站的时候,自然也就不会那么固执己见了。
古今帝王迁都,都是一件花费巨大,历时长久的工程,没想到拓拔烈竟然能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完成,所耗费的那些银两,如今看来真是大划算了。
只可怜崔季渊这个大功臣最后做了替罪羊,为了安抚人心,被皇帝贬了官,从仆射降成了小小通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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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城宫阙万仞,壁水池园,九衢四达,堂殿胶葛。新雨过后,月色侵冷百花,夜风拂度暗香。我立于鸿雁池畔,只听得身后春袍窣地,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元郎年少,正雄姿历落。
“送死,还是迁都?两害相较,取其轻。”我又忍不住掩嘴去笑,“这种事情,只有青兕先生能想得出来。”
忽被一双猿臂环绕,拓拔烈把下巴搁在我的肩头,柔声怡色:“青兕先生可没有想那么多,青兕先生只想……他拆的字从来应验,可不能在一个小姑娘手里砸了招牌。”他气吐幽兰,我的耳朵被弄得热热痒痒的,缩了一下脖子,把他推走。
他扳过我的身体让我看他,正色道:“狸奴,自你拿出那个失败的金人起,你就应该明白自己放弃了什么。机会只有一次,你丢掉了,就不会再有了。我不会给你除了皇后以外的任何册封,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你也一样。但我向你做过的承诺,我依然会去兑现……那么你呢?我的这条路并不好走,你是想要放手了吗?”
我低下头,好似无关痛痒地问了一句:“你贬了崔季渊的官?”
“嗯?”他拾起我的下颚,收紧双瞳,好像又要恼火我答非所问。我忽然咧开嘴,笑颜对他:“崔季渊非但无过,还帮了你大忙,你却贬他的官,他又为什么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呢?你能给人的东西,一个转眼也能收回,立后拜相,这样的名份官位,崔先生不希罕,我也不希罕。崔先生出生士族大家,他肯为你出仕,必然不是看中你给的富贵名利。你这次虽然收回了他的官位,于将来,必定会给他更好的。我也一样,只等你给我最好的!”
拓拔烈优雅地弯起了嘴角:“嗯哼,话是越说越漂亮了,心也越来越大了……你不希罕?你一个不希罕,朕就要以天子之身,去迎娶索虏之妹,这笔账我又要和谁去讨要?”他的笑意不散,声音却渐冷,我再次败下阵来,低着头,等他教训。“我一日在这个位置上,就一日不能从心所欲,在可以给你的情况下,我会给你,但恐怕不会是最好的。在这个屋檐底下,我们两个都没有可以任性的权力。狸奴,我话已至此,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没有名分,你也愿意和我一起走下去吗?”
花前月色朦胧,裙畔丝髾飞扬,无故绊惹春风。我们都没有任性的权力,面对眼前这个男人,我总是有诸多的无奈,于这样的美景良辰,就只能权且把他的警告当成绵绵的情话。我朝他莞尔颔首,他回以一笑,在我耳边,柔声如鸣弦:“狸奴,搬来我的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