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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二章 与君塞上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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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带我在深夜里逃亡。元府里有秘道,可以直通西宫,西宫里也有秘道,可以直通长安城外。
曾经的崔巍楼阙,全都已经付之一炬,只剩下残垣断瓦,可怜焦土。漆黑的甬道里,惟有墨童手里有一点微弱的烛火在指引方向,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拓拔王妃明媚的笑颜,我不由得去摸了摸怀里的金人……拓拔烈的手很冷,抓得我有点疼,好像害怕我会跟不上他的步伐。借着那点萤火之光,我看见他斜飞入鬓的眉,和氤蕴着浓重水气的眼睛,宛如记忆深处,江南水墨里的脉脉远山,一池秋雨。
夜出汉家城,朝来塞上行。拂晓时分,马车前悬挂的一盏寒灯被熄灭。我们已经逃出了长安,要去往离江南更远的云中。
墨童在外驾车,四围布满了挟弓擎箭的影卫,元府里看门的老奴一反常日枯木朽株之态,胯刀跃马,开道在前。
拓拔烈蜷缩在车厢的一角,闭目养神,安静得就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那是充满了戒备的动作,好像随时都要跃身再战。他几乎一个晚上都保持着这个姿势,甚至感觉不到他呼吸时候的起伏。
我再一次爬了过去,把手放在他的鼻尖低下,感觉他微弱的气息。我一夜都没有入睡,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探一次他的鼻息,直到确定他还活着,我没有被再一次抛下。
他呼吸的节奏轻而缓,是还在熟睡吧。我安静地退回自己的位置,拿出怀里的小金人,漠然地与它对视……
“我是不是答应过要告诉你的?”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又有些哑。我没有回答他,他也没有睁眼,只是音调平板地叙述着,淡淡的,像是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小孩子在背一本已经读得烂熟的书。
“我是父皇的第四个儿子,母亲是代国皇后,她有两个孩子,三皇子拓拔浩,还有就是我。母后生我的时候是难产,当时的情况很危险,她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就恳请我的父皇立她的大儿子,也就是拓拔浩为太子。嫡长子继位,原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父皇当即就下了诏书……母后生下我之后,身体就慢慢地康复了……
可是鲜卑有着和匈奴人一样规矩,杀母立子。已经诏告天下的事情是不可能再收回来的,父皇和母后的感情很好,他不会真的去杀她。皇宫很大,娶了我母亲之后,父皇就没有再立妃,后宫里要藏下一两个人根本不是问题。于是,就一直对外宣称,代国的皇后已经死于难产。当年的北方很乱,到处都在打仗,没有人会去理会和追究这件事情。就在当年,我有一个小姑姑病死了,母后就住进了她的宫,顶替了她的名字。
再后来,苻又臣的军队攻破了云中。当时刘圭的军队在北方所向披靡,闻者丧胆,但凡他攻破的城池和国家,皆以灭其统治者全族作为结束。后来他攻破洛阳,晋怀帝面缚舆榇,也没有逃过一死。文人们用笔来挞伐他的凶残无道,但在那样的时局里,这才是最为快速和有效的解决办法。
所有刘圭征服过的地方,只有代国是一个例外。我的父皇投降以后,被册封为代王,继续保有了原来的土地,只需每年向刘汉进贡。他的四个儿子,也都得以保全……这些……都是因为我的母后……
我的母后并非鲜卑人,我的身上有一半汉人的血统。她出身于京兆杜氏,就是和你母亲齐名的‘北杜’……
母后离开以后,父皇开始不理朝政,每天喝酒,后宫里慢慢充斥了各色各样的女人……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得到过册封,或者再怀过他的孩子。我知道他一直忘不掉我的母后,一个男人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家国妻子,最后又只能以醇酒美妇自戕……
母后离开的时候,我尚在襁褓,自我记事起,父皇就是那个长醉不醒的样子……他偶尔清醒的时候,其实对我和三哥还不错,但我一直和他不亲……在那个宫里,和我最亲的人就是三哥……
三哥喜欢道术,有菩萨心肠,这样的人并不适合作为一国的储君。可我不会去杀他,如果他做皇帝,我并不介意自己只是青兕先生,我可以为他出仕,然后归老于山林……
年节的时候,我身在剑阁,等我听到噩耗时,已经来不及了。我匆匆忙忙赶回长安,去阻止母后参加那年的皇家宴会,原本每年都是三哥来长安朝贺的……拓拔宇认得出她……
那一天晚上,她哭得很厉害……”
他漂亮的唇上下翕合着,平静地描述着一切,好像这个故事与他并无牵扯。我安静地听着,一直不说话,他也不再说话。很久很久,他都维持着同样一个姿势,也许又睡着了。
拓拔烈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游说于列国之间,天下再度分封,七雄并出,作为青兕先生,他的这个局已经臻乎完美。可他到底不是神,也有失算的时候,面对死亡,一样的无能为力。母亲,还有同胞手足,在这场残酷的游戏里,作为唯一的胜利者,同样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行进的一路上,突突的车轮马踏声又掩盖了他清浅的呼吸,我不知疲倦地爬过去,把手伸到他的鼻尖底下……
“够了!我还没有死!”他低喝一声,把我拉到他的身上,让我的耳朵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他的心还在跳,坚定而有力……
“主人?”墨童在车门外唤道,没有人理他。
渐渐的,我才在这样令人安心的心跳声里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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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时下时停,马车队沿着黄河北上,人烟渐渐萧瑟,河面上的流凌越来越密集。一路上都不太平,不断有拓拔宇派来的小队刺客,但与那些影卫交手过后,都成了乌合之众。几次看似已经命悬一线,最后也都有惊无险。拓拔烈生在草原上,换下汉人的宽袖长袍,跃马弯弓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本领。不同于常人的是,拓拔烈的剑佩在右侧,我一直都忽略了,原来他也是左利,难怪素日里见他写字,字迹都很平常。
最最惊险的一次,是在大漠风尘,日色黄昏中。刺客一路都没有得手,愈近国都云中,就愈迫不及待。马车颠簸得很厉害,一枝黑羽箭射穿了车窗,从我的耳廓边上擦过时,发出了一道尖锐刺耳的风声。经历了那么多,我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不会动不动就抱着头惊惶失措地大叫,等我安静地回过身去,看见拓拔烈正在拔箭,箭射穿了他的衣袖,把他钉在了车板上。
“小心点!”他拔出箭,愤愤地朝车窗外的影卫大喊。
他过来检查我的耳朵,又拿了一条毛毡把我裹进怀里,低头碰了一下我的唇,我疼得扭开头,抽了一下气。这里的天气又干又冷,嘴唇都裂开了,手上也生了疮。尤其是左手,因为不能动,只能靠右手不停地揉搓才能活血。
马车外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拓拔烈问我:“你怕不怕?”
我摇头,适时地问道:“是不是我说不怕,日后,你就会让我去你的战场?”先生要我走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假如命运无可避免,我唯有迎头而上。
他的唇抿出一道优雅的弧线,真是让人恼恨,我连说话都会疼,他却还能笑。他不置可否地对我吐了两个字,热气喷在我已经冻僵的鼻尖上:“我怕!”
他斜靠下来,始终没有放开我。也许因为要回家了,也许因为近乡情怯,难得见他那么多话,竟然有和我闲扯的心情。
拓拔烈说,在一望无垠的大漠和草原,最最可怕的不是人,而是狼。曾经在某个晴朗的夜晚,他给我指过一颗星,在北斗的边上,叫做苍狼,那是草原民族的守护星。他给我讲了一些关于狼的故事,冷酷而不失温柔,坚守而不失智慧,狼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动物,同时又很简单……牧民们痛恨这个杀戮成性刽子手,却又把它奉为草原之神。
从小到大,我只听过一个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而拓拔烈嘴里狼,似乎与我从小印象里的中山狼大相径庭。在建康的时候,贵族之间喜欢逗猫弄狗,后来到了长安,我还惊诧于满街飞奔的健马。现在要去的极北苦寒之地,竟然还存在着这样一种有着致命吸引力的动物,我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看上一看。
拓拔烈一手枕着头,一手剜了块香膏涂抹我的唇,神情闲适地调侃道:“傻瓜,最好还是让它存在于你的想象里吧,我可不希望你真的见到它,你那几两肉,还不够它一口的。”
我突然很想笑,但是扯动了嘴唇上的伤口,又只能换成咝咝的抽气声。他问我笑什么,我说:“其实我已经见过狼王了……难怪二哥的马从来不让你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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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数日霰雪纷纷,一片片霜花大如铜钱,直下得天昏地暗。到了渡河那日,竟奇迹般转晴了。时值腊月,水面已经冰合,看似平静如鉴,底下却是暗流汹涌。马匹车辆小心地踏着冰面前行,过了九曲黄河,就是代国云中。我把自己裹在厚重的毡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透过车帘的缝隙向外张望。江南游子,乍见万里北国风光,不由得发出惊叹。我猛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清爽入肺,一扫胸中气闷,只想扣弦狂歌。
怪不得拓拔烈不愿坐在车里,一个影卫让了匹马给他,他一直按着辔头,徐徐行进在我的车窗一侧。淡金色的阳光撒在他的身上,漫射开来,迷了我的眼睛。他看上去真像一只傲立山头的雪狼。
拓拔烈,我和你从长江之南,走到大漠以北,已不会再流连于过往而难以自拔,更不会为身处异境而诚惶诚恐,如果你不放开我的手,我就可以一直和你,走到天之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