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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七章 恪尽匹夫责 ...

  •   虽已入春,可到了夜里,天气还是有些寒凉。我摸了摸手臂,元烈拿过枕边一件青色旧衣,递到我面前。墨童出现在门外,唤了句:“主人,药煎好了。”元烈应了一声,他方才入内,又舀出一勺来,当着他的面喝了下去。

      我看得纳闷,大伯和先生官至三公,都不见这样的排场。“有人要加害你?”我疑惑道。

      元烈并不正面回答我,挥退了墨童,只说了句:“凡事小心一点,总是没错。”

      我又恼火起来,想说他不过是个平民百姓,实在太高估自己,活得这么小心谨慎,又怎么会不得病。可话到嘴边,还是先生和刘翀的安危占了上风:“照你说来,是把二哥比成阿斗了,先生又不能有所作为,那岂不是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要任人宰割了?”

      “我可没有说他是阿斗……有些人喜欢行动,总以为自己是在逆水中行舟,不进则退。一股脑儿地往前奔,殊不知,要是选错了方向,就只会越走越远,还不如当初就站在原地,谋定而后动。”他这话是意指先生错投了刘汉?先生也曾经拿姜子牙作喻,哀叹白石青兕生不逢时,年富力强时,却难逢英主。

      “所以你一直不肯为二哥出仕,也不愿为北朝效力?”

      元烈摇头:“父子俩都是一个性子,可成霸业,却难成帝业。范增的下场是什么?我不会去做给他们做谋士……但我答应过拓拔王妃,任何情况下,保刘翀不死。”

      我瞪眼看他,试探着问出藏在心里许久的疑惑:“可你却愿意和他结拜,其实你们根本就是亲兄……”

      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被他的手指抵住了唇:“狸奴,好奇心会害死你!你是聪明人,能猜到这层我也不意外,但这些话,还是烂在肚子里为好。我答应过会告诉你,你现在说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嘴上说着警告的话,手指却不停摩娑我的唇,我被他弄得面红耳赤,只得推过药碗,“你再不喝,药就凉了。”

      元烈端起碗盏,轻吹了几下,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我想起腰带里还剩下一包糖丸,才停药不久,没来得及吃完。我展开油纸,悉数摊在他面前,兀自取了一颗塞进嘴里,对着他调皮笑道:“我替你试过了,这回你可以放心的吃了。”

      元烈先是愣怔了一下,复又对着天花板朗笑起来:“狸奴,你可听过曹丕以枣佐棋的故事?能让我放心吃的,就只有你嘴里的这一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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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来的时候,元烈看似心情大好,由墨童伺候着先睡下了。出了元府门,才发现身上还披着他的袍子,犹豫着要不要往回送……算了,还是等人来取吧……莫名奇妙被人抢走了糖丸,还弄得一嘴苦药味……只是这气味我从小习惯,还不算讨厌就是了。只听身后落下门闩,我回首望去,一轮瑶台镜,直飞青云端。天下明月三分,昔日弈秋园独占两分,如今好像全都跑到他的宅子里去了。

      夏生见我出来,忙提着灯从门房里跑到街上。“先生呢,酒醒了吗?”我问。

      “醒了,一起来就奔了书房,饭也不吃,不知道在找什么呢。”

      我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往束高阁去。昏灯照窗欲三更,我停在书房门前,脱下袍子交给夏生,将他挡在门外,独自一人往里走。地上卷册狼藉,先生是爱书之人,想必找得急了。我隐到一个背光的角落里,轻声唤道:“先生,是找这个吗?”

      他先是一惊,僵直着背脊缓缓回头,目光锁定在盘龙锦盒上。良久,像是松了口气,冷静道:“是呀,原来是狸奴收起来了。”

      我暗自思忖元烈的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实先生一直就知道刘汉难辅。乱世纷争,雄主难求,有人轻生归隐之心,有人恪尽匹夫之责。先生不过选择了后者,他很清楚,选择这条路,让他难以负尽平生策。更甚至,范增就是下场!他留下那方玉印,倒未必是为了造反,不过是留下他出仕前的原点罢了。姜尚在渭水河边等了七十年,先生害怕没有那样的寿数,但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是在固执地等待着负天命者的到来。

      我上前将锦盒递还给他,转身往回走。他是白石先生,知道该怎么做,又何需我来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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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帝终于钦定下出征将领的名单,骠骑将军苻又臣为统帅,车骑将军石福为副将,此二人是四将中战功最为显赫的两个。北朝百万之师,不日就要南下。打仗的事情我不懂,但我牧哥哥已经带着十万荆州兵投靠李成,南朝大将军桓恒手下拢共不过十多万人,北帝又何需动用举国之力,把所有的筹码都推上赌桌?

      近些日子,先生每天下了朝堂就回家,由我陪着他吃饭、读书。我还宽慰说,先生得闲,束高阁里的藏书幸甚。但几次见他手不释卷,心思显然都不在书上,大半天也不翻过一页去,还总是对着墙上的地图发呆。

      刘翀许是得了元烈的指点,近来有意回避先生,也不再往草堂来。倒是苻将军意气风发,来得勤快。以前先生见客,说起朝堂上的大事小情,从来都不避讳我。苻将军是他的朋友,也知道先生尤其疼爱我这个关门弟子,来了府上几次,就和我厮熟了。

      起初只觉得此人滑稽,明明长相粗鲁,又是武官,却非要打扮成书生模样。后来才知道,苻又臣文武全才,虽为胡人,也是饱读汉家诗书的。当初先生一介布衣,就是投靠在他帐下,两人一见如故,若无他的举荐,也无先生今日。后来先生的官做得比他还大,他也毫不介怀,照样上门虚心求教。如今备战之时,还不停地往草堂跑,多半也是为了听取先生的破敌之策吧。

      “狸奴,你家先生呢?”苻又臣甩袖而来,我揉了一下耳朵,读了这么多书,怎么还这么大嗓门?夏生掩在他身后,朝我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起身笑应:“狸奴没看见先生,多半不在草堂。将军近来繁忙,是等,还是……”先生不愿见客,夏生挡不住他,只有我来。

      “去给我沏壶茶。”他回头指使夏生,又对我笑道:“叶先生家茶好,明前雨后,我来不为别的,只为出征之前,讨杯茶吃。他不在,狸奴,你来陪我闲话家常,也是一样的。”

      我与苻又臣对面而坐,等他打开话匣。反正我是府里吃闲饭的,每天不事生产,有的是时间。他一个要备战出征的三军统帅,还耗得过我去?

      只见他不急不徐,坐下来开始闲扯:“真是女大十八变啊,狸奴初来时,小得就像个豆芽。看来叶先生家不仅茶好,饭也好,如今再看,小豆芽变成牡丹花了。狸奴可见过牡丹花?”我摇头。他喝了口水,继续说话:“我也没见过!那年攻下洛阳,时值冬日,早就没有牡丹花了。不过我见过比牡丹更好的……”他故意扯高了嗓门,嚷道:“当年洛阳城里有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在金谷园里摆下棋擂,我一得到消息,当即命令将士们快马加鞭,连夜行军……咳,那时候我也老大不小的了,一直在外征战,都没娶上老婆。之前打代国云中,云中也有美女,可惜我晚了一步,叫她变成王妃了……我还想着,无论如何,这回打洛阳,一定要跑在皇上前头……哎,没想还是被人捷足先登了……狸奴,你别见你们家先生现在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你可想听听他当年的情史?他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不亚于我,干得那些个始乱终弃的混蛋事啊,可是精彩的很啊!……咳咳,我来给你讲讲第一回吧……”

      苻又臣说得眉飞色舞,我斜眼睐去,只见先生脸色铁青,已经站在厅堂门口了。苻又臣见我表情有异,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哈哈,白石先生要为人师表,到底脸皮薄。我看你下回再敢躲我,我就在你小徒弟面前揭光你的老底!”

      先生整了整袖子,踱步进来,我很识相地退让到一边。他撩起袍角坐到苻又臣对面,垮着脸道:“苻将军,你不在军营里,找老夫作甚?”

      苻又臣掩嘴咳了几下,还是收不住一脸坏笑:“叶先生得罪了,符某给您赔不是!谁让你不肯见我……”他爬起身来,恭恭敬敬弯腰至地。先生还是沉着脸,默不吭声,显然是余怒未消,但没有当即下逐客令,就算是原谅他的口无遮拦了。

      苻又臣再次落座,严肃道:“叶先生,你也知道我来作甚。皇上派我南伐,此事非同小可,先生向来有真知灼见,我几次上门,无非是想向您讨教。你却闭不见客,真不像先生素日里的为人!”

      “该说的我都在朝堂上说了,将军还想听什么?”先生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知道先生反对南伐,但事已至此,你总要向前看……比如,先生有何破敌之策?”

      “将军百万雄师,南朝只有区区十万人马,以十当一,将军百战不败,还想听老夫有何破敌之策?”先生举杯喝了口茶,语气带讽。

      苻又臣也攥起了拳头,一下砸在桌案上,壶盖跟着跳了起来,颤了三颤。“那你还反对个屁!打从你躲在草堂里装傻卖乖起,我已经忍你很久了。我只道你是相,我是将,将相不和,是亡国之兆!故你时不时地耍个脾气,我也不和你一般见识。我不懂你们私下里那些争权夺位、狗屁倒灶的事!你在皇上跟前说一不二这么多年了,还嫌不过瘾?立谁当太子,是皇上家的家务事,你把自己关在家里,算赌得哪门子气?为私利,置家国天下于不顾,我和你十几年交情了,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苻又臣瞪起一对环眼,发起脾气来还真吓人,我往角落里退了退,免得一会儿掀桌子泼茶,累及无辜。

      “将相不和吗?自古权臣在内,大将不能立功于外。没有我这个相,对你这个将岂不是更好?只怕到头来拖垮你的,不是我这个只会谋私利的相,而是你手下,那个已经跃跃欲试的将……”

      我搔头想了想,先生是意指石福?

      石福本是南朝的胡人,小时候在汉人地主家里做过耕奴。当时有个守城的冉姓将军无端屠杀当地羯人,石福一家死于非命,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他生平最最痛恨的就是汉人,平日里欺辱北朝的汉官不算,到了战场上,但凡遇到汉人将士,一律赶尽杀绝。北帝此番用他南伐,多半也是看中了这股子狠劲。

      但显然苻又臣并未领会他的意思,先生又道:“先不说巴蜀李成,东面的鲜卑慕容,已经不声不响地收服了段部、宇文部。三部归一,实力如何?燕国现在可是南朝属国,你攻打南朝,他们会怎么做?”

      苻又臣闻言,冷静下来,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思量道:“燕国慕容直狼子野心,当初为了收归三部,打着远交近攻的主意,他哪是真的投靠南朝?你还怕他们会帮着南朝,施以援手不成?”

      先生嘴角噙笑:“你也知道是远交近攻,北朝若败,谁最有可能趁势而起,成为北方霸主?”

      苻又臣彻底垮下肩来,但很快又振作精神:“不过多个慕容小儿,我只需提防他两面夹击,以我百万之众,还怕他不成!比这难得多的仗,我也打过!……这些话,你也藏着掖着,怎么不见你在朝堂上说?”北帝早就提防先生动摇军心,车骑将军石福向来看先生不顺眼,虎牙将军慕容斐本是燕国皇叔,其情复杂……这些话一出口,只怕当场就要被拖出去祭旗了。

      先生悠然啜茶:“文臣死谏,武臣死战。我不比将军胸怀家国,我只是一个贪生怕死,给自己谋私利的相而已………苻将军,你我十几年交情,老夫再送你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天底下没有常胜的将军,人还是活着最重要……老夫言尽于此,将军请自便吧。”

      先生面无表情,起身踱出门外。苻又臣转身看我,斥道:“晦气!书读多了,就是别扭!酸腐!”我也只好无辜陪笑,不动声色地往角落里挪了一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恪尽匹夫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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