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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有姮娥孤栖 ...

  •   云母屏开,月华如练,冷浸佳人淡脂粉。弈秋园里,有姮娥孤栖。父亲已经睡下了,母亲一人在凉亭里复盘,正是刚才和冯央对弈的一局。不知怎的,千里共月,总觉此处最明,也许是因为母亲的美,太过清冷。

      阿代嬷嬷端着茶盘从假山后来,我躲避不及,险些撞上。嬷嬷一把拉住我,“小小姐,怎么跑得这么急,小心跌跤。”

      母亲见我前来,也有诧异。我急道:“娘亲,帮我解盘棋吧!”

      母亲抿唇一笑,面若芙蓉,眉若远山,“狸奴什么时候对下棋这么有兴趣了?”

      我干笑了几下,赶忙示意玲珑去复盘。玲珑看了眼石桌上的棋局,似有不解,手指僵僵地停在半空。母亲放下杯盏,一挥袖将棋子打散,对玲珑道:“你摆吧。”

      玲珑复盘的速度极快,才将最后一子摆上,母亲想也没想就下了结论:“白棋输了,没得解。”

      我和玲珑闻言,面面相觑,都有些傻眼。“娘亲……你再看看,也许……”

      母亲不看棋盘,只盯着我瞧,我的脸被她盯得火烧火燎的。良久,她厉声问道:“狸奴,你是和人作赌了?赌了什么?”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亲,孩儿错了。我……我和人赌了……赌了玉坠子。他说,如果不给他坠子,就……就请娘亲出面和他对弈一局。”

      我抬眼偷觑,母亲不语,只失望地看着我。我低头等了等,见她还是不愿说话,“娘亲,孩儿错了,再不敢了。我知道那坠子是您看重的东西,您……就……”

      风吹眉山,翠绿尽收。我从没见她这样生气,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含泪看她,眼睛里模模糊糊的,许久才听见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她拂袖起身,背对着我,漠然道:“你不爱学棋,我也不逼你。你和玲珑那点伎俩,我也不是不知道,只当你是为了应付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放任你去了。没想你学艺不精,倒学会拉着玲珑和人作赌了……愿赌服输,自己闯下了祸,就自己收拾。那坠子我既给了你,你留不住……也是你的事。”

      母亲要走,我意识到这次错得离谱,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砸在凉凉的石板上,开了花。玲珑疾走几步,跪倒在地,“夫人,是玲珑的错,您罚我吧!小姐年轻,不谙世故,才会被人骗了去。”阿代嬷嬷也跟着求情:“小姐,小小姐知道错了。那人不过是想挑战您,看他那么下心思,这次不成,定有下次。这些人的主意都打到小小姐身上了,您就不怕吗?”

      母亲望月良久,月色下,一身绢衣白得耀眼。我膝行几步,拉住她的裙摆,生怕她也吃下不死药,飞走就再不理我了。

      等了许久,她才长叹一气,淡声道:“起来吧……去喊他来。”

      **********************************************************************

      元烈被玲珑带进弈秋园,风流尔雅如题桥贵客、栽花潘令、真画眉郎,那是在我母亲面前也绝不失颜色的人物。只可惜……是个大骗子!他朝我点头一笑,我愤愤白他一眼,撇过头去,不愿理他。

      母亲喊阿代嬷嬷给他沏了一杯茶。两人并不急着开枰,对坐寒暄起来。

      “元公子家住何处?”

      “长安。”

      “哦?元公子是北朝人?”

      “都是武帝遗民,何分南北?”

      “是……公子的眼睛?”

      元烈一笑:“只是羞明,元某看得见,不需夫人陪我下盲棋的。”

      母亲也笑了一下,和气道:“不知公子如何患上此症的?我倒认识几个名医,若是不嫌弃,可以请他们来看一看。”

      “高山雪大,不慎灼伤眼睛。元某粗通医术,就不必烦劳夫人了。”

      母亲点了点头,又问:“看来元公子游历了不少地方,此次来建康?”

      “元某也是路经此处,顺道了却朋友一桩心事。”我“哼”了一声,什么顺道,分明就是算计好的!元烈也不看我,勾了勾嘴角,笑得逸气。

      母亲终于进入正题:“元公子,我女儿身上的玉坠子不便给人,对你来说也没有什么用处。我这倒有几块上好的玉料,还未经雕琢,可任元公子挑选。”

      “元某不为玉来,愿与夫人对弈一局,元某说了,只为了却朋友一桩心愿。”

      母亲抿抿嘴角,悠然道:“我年轻时候疏狂,在洛阳金谷园摆了场棋擂,又侥幸赢了几局,就被人误传成天下第一。可天下如此大,有谁敢称第一呢?这十几年来,我一直为此虚名累,更不敢出来应战。今日一时技痒,可一出手就输给了一个后生晚辈,元公子也看见了。我并不是天下第一,你就算赢了我,又当如何呢?”

      元烈啜了口茶,笑道:“就元某所见,今日夫人只是算差了半个子而已。夫人棋力之高,登峰造极,与冯央之辈对局,还不是想赢多少是多少,想输多少是多少。棋如人生,看人下棋,不在此人棋艺高低,而是看人为人。以夫人之棋力,想必已经看得很透彻了吧。”

      原来母亲是故意输的,为什么?难道只为图个清净,才转嫁这“天下第一”的名号?可为什么又要转嫁给冯央呢?我嘟起嘴,倒有些不服气。玲珑也没看出端倪的棋局,却被元烈看出来了。母亲也不再与他辨,沉吟片刻,抿嘴一笑,倒有几分惨淡:“元公子,话已至此,那就请吧。”

      元烈道了句“承让”,拾起一白子落在天元。这人……难道真有人下棋是这种习惯?母亲的手停在半空,显然也是往天元去的。开局抢天元?还没见过有人这么下棋的。母亲略略思索了一下,将第一子退到了白棋边上。

      元烈又落一子,还是不去占角。母亲好像惊异于他的走法,抬起头看他。元烈的眼睛蒙着纱,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母亲好像还不放弃,就这样一直盯着他,非要看出什么似的。

      “夫人?”元烈唤她,她还是这样看着他,缓缓将手中的黑子落到棋盘上。

      元烈低头又摆一子,母亲想也不想,就跟着放上一子……两人越下越快,让人疑心这不是在下棋,而是在复盘,这盘棋,两个人都谙熟于胸……

      棋子如骤雨般落下,凉亭里的空气都凝结起来。更深露重,我的手脚被冻得冰凉,母亲的身子也开始颤抖,不知道是冷,还是紧张。没有人说话,可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乱麻。除了元烈,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里……

      眼看快要了局,母亲手里捏着一枚黑子始终不落,指骨都捏得发白了。“王碧”,她终于出声,咬牙念出一个陌生的名字,阿代嬷嬷也跟着震了一下,“……是你的朋友?”

      “亦师亦友。我跟他学了三年棋。”元烈从容答道。

      母亲苦涩一笑,才将手里的黑棋郑重放下。元烈从盒子里取出一枚白棋,在手中揉搓了一会儿,又在棋盘上敲打几下,似在思索。“他对我说,当年夫人走错一招,才让他侥幸赢了半子。如果照夫人今日这种走法,他就满盘皆输了。”

      “你来,就是了却他这桩心事?看我到底有没有解开这盘棋?”

      “他说,如果照夫人今日的走法,他就再无胜算了。我说……那也未必。”元烈若无其事又落一子。母亲低头去看,好像被那黑子下了蛊,定在那里,许久也不动。元烈继续道:“此招元某想了三年才想出来,夫人可有应对?”

      母亲抬头看她,哼笑道:“妙招!元公子,你到底是来了谁的心愿?”

      元烈拱了拱拳:“元某三年所得,这子不落不快,在夫人面前献丑了。元某此番来,一不为美玉,二不为赢棋,确实只想为朋友捎带几句话。可是,见夫人一面难,想让夫人听我说上几句话,就更难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请小姐勿怪。”他这话是冲着我说的,我一时也不知要不要原谅他,低头搓了搓手指。

      “玲珑,时候不早,带小姐回去休息吧。”没想母亲发话了,这事她总归不想让我知道,我虽然好奇,也不便再问,只好和玲珑退了出来。

      **********************************************************************

      来燕堂前平乐宴,斗酒十千,笙歌彻旦,十里闻管弦。我拖着步子往回走,看来今日的泚园也不得清静了。回廊下,顾先生甩着两袖清风,跌跌撞撞迎面而来。

      “先生酒醒了?这是要回府吗?我喊人送你。”我停下脚步招呼他。

      他却稳稳当当停在我面前:“不必了,我又没醉。”这人还真有意思,不喝酒的时候,看上去疯疯癫癫的,喝了酒,倒又严肃起来。他是个很特别的人,但我认识他这么久,好像从来没有探究他的兴趣,不管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消用“怪人”两个字解释就足够了。

      “顾先生……嗯……金谷园乌鹭擂,你也去过吧?”

      他好像吃惊我有此一问,随即笑道:“是啊,去过……呵呵,你母亲还真不给我留面子,一局下来,我拢共就剩下十几个子了。”

      “她……是不是输过棋?”

      顾先生掸了掸身旁的白玉栏杆,倚柱坐了下来。“好像是吧……有人这样传,我也不是很清楚。那年头乱,听风就是雨,传什么的都有……呵呵,我也是一时兴起,就去打擂了。输了赢了又能怎样?像我这样的穷光蛋,即便南谢愿嫁,陈留谢氏愿给吗?她最后还不是要入你们王府……怎么,狸奴是担心起自己的姻缘了吧?”顾先生好像开了窍,欢喜道:“我早就说那小儿不灵光!你要是摆擂,可别再摆那老什子的乌鹭擂了,画个画作个诗的,兴许我还能赢。”

      “先生又胡说!您还是早些回府吧,狸奴不陪您了。”我佯装生气,拉着玲珑走开了。

      为亲者讳,母亲不愿我知道的事,还是不要多问了。我低头走路,心里闷闷地想着:

      皇后性烈,做事向来不留余地,她压制庾妃已久,恐怕连太子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不然何以“久抱病榻”呢?如今皇上龙体违和,没有人敢当众揣测,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大伯才会这么着急促成这桩婚事。趁皇上现在还能做主,加上皇后从中周旋,不怕太子和庾妃不应。万一……国丧三年,太子登基,今后的事就更难预料了。

      我成天埋头写字,许多事只是不愿去想,并非想不到。即使想到,又能如何呢?多少人指望我的婚姻能够延续一个家族的兴盛,是不容许我去反抗的。

      冯央,司马映……司马映,冯央……我一路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也许,我是幸运的,起码在我走向未知未来的时候,心里还不曾有一个人,会让我用一生去做赌注,又要用一辈子去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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