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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血字 ...

  •   杨灵在果研所工作一段时间,便又来到菀柳。当他快走拢白庄时,感到腿是软的,提不起来,这自然是担心杜鹃海子发生的事,会对韩敏力造成影响,从此决绝都有可能。
      另一方面他又惦记着存放在堂屋箭竹编的阁楼上的半口袋吨半谷种,不要不翼而飞了,恨不得一步就射上去看,此念一起双腿又成了拉得满弦的弓。可怜他尽管志坚如钢身体却经不起这种奇怪折腾,他简直就要发疯!
      何况他还担心在这里遇到韩桑柔,当着女儿的面再给他上演一次全武行,这种情况下他即使有招架之功,也只好落荒而逃了。
      正当他把近在眼前的白庄当成了镜中月水中天,可望不可即,疯狂地打着什么破釜沉舟、以死相殉的主意时,一转念咬破手指,用血指在一株光滑的桃树干上画了“丫丫”二字,他顿时就感到心潮平静下来了。
      忽见黑鼻儿向他奔来,把前腿搭在他身上,嘴里高兴地哼着。这更是救了他,遂快步走到院墙门口。
      门虚掩着,吱呀开了,却是鱼丽听见黑鼻儿的声音,走出来看。她把杨灵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笑问:“你是杨灵吧?”
      也不等回答,扭头朝里面喊:“韩姐,你看谁来哪!嘻嘻,你梦好灵哪!”
      鱼丽夫妇俩在省城住了半年,这次是回来办“病残”手续的。鱼丽很快就察觉了韩敏力在害着相思。
      她发现韩敏力没事爱去位于垭口处的泣红亭眺望,有次她悄悄走拢去,见韩敏力正望着蜿蜒如带的江水出神,不禁偷偷笑了,就念道:“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韩敏力听出是鱼丽的声音,但没听出她念的内容,仍站着没动。鱼丽又念:“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韩敏力听懂了意思,啐一口道:“嚼舌头的!”转身慢慢走回去。
      鱼丽好奇心大发,想韩敏力天仙般的人材,也会害相思,对方不知是怎样英俊的一个小伙子呢!就变法儿要套出她的秘密。这晚她和韩敏力挤在一张小床睡觉,说过去在农场常挤一张小床的,如今这样亲亲热热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呀!
      天亮她坐起来,摇醒韩敏力问:“韩姐,你有心上人哪?何必瞒着妹儿!”
      韩敏力不答腔。她又道:“嘻嘻,是你说梦话把他的名字念了几遍,泄漏了天机!”
      韩敏力说:“你瞎扯!”
      鱼丽道:“好嘛,算我瞎扯,反正我名字听得清清楚楚的,我去问林之强他们。”
      韩敏力窘了一会,虽然怀疑她在诈自己,但是也没法儿,就索性把心事一古脑儿全跟她说了。
      鱼丽先是一愣,后头欣喜地搂着她说:“恭喜你呀,说实话吧,妹儿一直在帮你愁,觉得没人配得上你。呀,你俩是天生的一对嘛!”说得韩敏力脸通红。
      此时韩敏力穿件水红色的毛线衣,正在院子里洗头,一头长发浸在盆子里。她脸上是香皂水,睁不开眼睛,只抬了抬头。
      杨灵已猜到出来的姑娘是鱼丽,鱼丽这番表情举止更让他信心大增。便走拢去同韩敏力说话。
      鱼丽笑咪咪地把瓷盅儿往他手里一塞,说:“你来得正是时候,帮忙呀,这盆里是干净热水,舀来给韩姐冲头发!”
      就接了杨灵背的挎包进屋去了。屋里白如冰、林之强正欲出来,鱼丽冲二人扮个笑脸,他俩就缩回去了。
      杨灵手拿着瓷盅儿有些不知所措。韩敏力一手握着湿头发,拿毛巾揩干了眼睛,看了杨灵一眼说:“鱼丽,死东西!哦,你进屋去坐吧!瓷盅给我,我自己淋。”
      其实冲头发这事,杨灵做得再熟不过了。妹妹每回洗头,凡有他在,哪回不是他帮着冲洗呢!说道:“我给你淋。”
      遂从盆里舀起半盅热水,用手指试了试水温,慢慢浇在她头发的泡沫上,看她的手指随着这股暖暖的水流移动着。
      她的后颈巴着点香皂沫,水冲不到,如果再往下淋,水就会流进衣领里去。媛媛也是这样的,他也爱这样看媛媛的后颈,缕缕青丝在白腻的皮肤上游移……
      彼时也有一种温馨和甜蜜,但那是和悦的,宁静的,不像此时有一股热浪在心里翻腾。
      韩敏力腰勾着,轻轻问他:“到得这样早?昨晚在下面住的?”
      “没有,我动身得早。我路过还看了一眼蒋彦飞的门,是锁起的。”
      “咋这么久才来呀?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噢,不来,那除非是死了。”
      她看得见他的胶鞋就在自己脚边,以脚后跟儿旋转踢了一下说:“刚来,就说不吉利的话。”
      杨灵因她这一踢得到了鼓励,便驾轻就熟用手指去抹掉了她后颈上的香皂泡沫,使她肩头很厉害地抖了一下。
      随后白如冰、林之强出来相见,两人都说:“久仰,久仰!”
      林之强又道:“相见恨晚!你上次来过,可惜我一直在学校,今天是星期天。”
      杨灵看见韩敏力进她自己房间去了,便拿起鱼丽给他放在堂屋里的挎包,也向北厢房走去。鱼丽微笑着跟在后面,替他们把门拉了过来。
      杨灵立刻便问韩敏力:“你出去开会时,我来过一次,在竹楼上搁了个口袋……”
      “嗯,看见的,是装的谷种,好品种,你要在这里撒秧哇?”
      “还在吧……”
      “在呀!嘻,你怕给你碾米吃了?”
      这当儿杨灵的心算是落下去了,沉下去了,在一口深井里稳稳停在那里了。但却又有千个万个心在胸腔里蹦跳,在腋窝里蹦跳,在颈项里蹦跳,热腾腾的汹涌澎湃,他狂热地就把她拥在怀里了。
      姑娘尽管早已暗自地以身相许给他了,还是觉得太突然,也太猛烈了,她娘热腾腾的身子在他怀里绻缩了一会,然后就挣脱了。
      她侧转身去理了理鬓发,便要开门走出去。
      杨灵:“欸,别忙。”
      用激动得有点发软的手从挎包里取出两件新样式的春秋衫:“这件给你,这件给我妹妹的。噢,我不晓得鱼丽回来了,不然该送她一件,这件颜色怕她不喜欢。”
      “你……回省城了?”
      “省果研所在贾县,离省城很近。”
      她笑眯眯看着他:“谢谢你。鱼丽也才从省城回来几天,你别管她,你的话我转告她就行了。哦,媛媛年纪小,又漂亮,她该穿这件花的呀。”
      “你见过她?”
      “没有见过,只听我妈和姨妈讲过,她们都喜欢她得不得了。”
      “媛媛喜欢素净的。”
      “那你也喜欢素净?”
      “也不见得。比如你穿鲜艳的,艳而不俗,与众不同。媛媛也是与众不同,换一种形式罢了。”
      “嘻,说你沉默寡言,实际上你还是很会说话的。”
      今天却有几个和鱼丽相好的知妹,约好了要来看她。院子里阳光明媚,鱼丽和白如冰已在院内安一张桌子,摆些瓜子糖果,泡几杯茶,杨灵、林之强等先坐着聊天。
      只见黑鼻儿又兴冲冲跑回来,后面便跟着这几个知妹。大家见面,亲亲热热,就说鱼丽生了娃娃,更白了,人也没见胖。
      又问鱼丽娃儿谁带,鱼丽说是白如冰他妈。一个穿白底蓝花衣裳的知妹笑道:“呀,你有福气,不像有的知妹在农村自己带娃娃,苦死了。”
      鱼丽冷笑道:“哟,这都叫有福气?现在省城的人结婚,女的都问男的要三转一响!”
      她转向白如冰:“喂,不说三转两转,你先给我一转嘛!”
      众人问:“啥叫三转一响?”
      白如冰笑着说:“一响自然是收音机。三转,一样是自行车,还有两转你们猜?”
      大家纷纷用手在空中划着圈儿,想有轮子的东西,很快猜到了缝纫机。还剩一样,众人道:“三轮车?”
      “娃娃的摇床?”
      “溜冰鞋?”
      结果都不是。蒋猴子又故意说:“碾砣!”
      林之强凑趣道:“纺棉花的车儿?”众人哄笑。
      杨灵:“是钟?”
      鱼丽笑:“说近了。”
      几人同时叫道:“表!”
      大家醒悟,就都笑了。有人还纳闷着,等别人做了解释,说表心的机械是转的,才跟着笑起来。
      鱼丽又笑:“他先答应了给我买块表,结果又叫我自己在泡菜坛子里捞!”
      有人又听不懂。原来如今城里人戴手表的较前多了起来,流行一句“泡菜坛子里捞手表”的戏语,挖苦那些面子上光鲜而背地里却省吃俭用的人。
      大家搞懂之后又笑了一阵,都坐着饮茶吃瓜子。
      有个长一对水汪汪大眼睛,就是右眼皮上有颗疤豆儿的知妹就说接到家里的信,给她寄了段的确凉来。问鱼丽:“什么是的确凉呀?”
      鱼丽笑:“哟,你妈有本事,就扯到的确凉啦?省城的布店,扯的确凉轮子排得好长!”
      疤豆儿:“我姨妈是布店的。”
      鱼丽:“难怪。的确凉是一种化学方法织的布,不要布票,一块多钱一尺。”
      疤豆儿惊讶:“哎,比卡其还贵?卡其六角一尺,加布票钱,也不到一块嘛。”
      鱼丽笑:“说起来你们不相信,的确凉又薄又软,五颜六色漂亮得很,适合做裙子和衬衣,而且一辈子穿不烂!”大家果然撇嘴,表示不相信。
      疤豆儿抿着嘴笑:“那我拿这段的确凉做裙子,这一条裙子就可以穿到当老太婆了?”
      “只要你像彝胞,一件衣服一辈子不换,咋不可以?”
      一个穿水红色上衣的知妹也道:“不可能吧?照这样的话,就算要换洗,一个人一辈子也只要几件就够了,那好多裁缝店不都要关门了?”
      林之强也道:“不值一驳!这既然是新产品,说它一辈子穿不烂,咋晓得?谁试过呀?”
      白如冰:“的确是真的,省城都这么说,可能是作过耐磨的试验吧。”
      韩敏力也说:“是真的,我妈来的信也说的确凉颜色很好看,穿起舒服,而且挺括,不缩水,也不起皱,还干得快!”众人方有几分信了。
      穿蓝花衣裳的知妹问:“的确凉,是翻译的吧?到底是哪几个字?”
      白如冰:“可能是译的日语,就是的确,硬是那个的确,凉快的凉,据说译得很形象呢,做衬衣穿,的确凉快!”
      众人道:“哟,优点都占全了!”
      “科学真是太神奇了!”
      于是大家都喜形于色,知妹们还驰骋想象,眼前都出现了这种美丽神奇的衣料,有的更感觉已经穿在身上了呢。
      白如冰却又道:“其实也没啥,我听说现在日本已经不兴的确凉了,说还是穿棉布舒服,而且棉布才最贵。”
      众人听后表情都有些发呆。
      红衣知妹道:“白如冰,我们专门来听你招工的新闻的。”
      白如冰朝那个白衣知妹努努嘴说: “我已经给她说了嘛,目前省城还没有动。”
      红衣知妹又试探着问:“像你们这样结了婚,对招工到底有没得影响啊?”
      白如冰笑道:“这我有可靠的消息,像我们这样两个都是知青的,招工一样调回,但知青和农民结婚的,恐怕就恼火,你和黎老二在农场就好起的,几年了,结婚算了吧!”红衣知妹不语。
      白如冰就发牢骚说招工光打雷不下雨,现在连雷也不打了,因而在县安办登记有病,申请办“病残”回城的知青排成长龙,管他呢,先把户口弄回去再说!安办主任一直躲着,以免扯皮,只派一个临时工在本本上登记公社、姓名、什么病。
      他笑道:“登记关节炎和腰扭伤的人最多,当农民嘛,这两种病最容易得,也最好装。腰扭伤,一捏他就哎哟哟的叫唤,真的假的天才明白,医生哪里检查得出来!”
      红衣知妹问:“发体检通知是咋回事?”
      白如冰:“那是为了指定医院,规定时间,由安办带队,集体去检查,免得你做假。据说早先办病残回去的,自己找医院找医生开证明,做假起码占了百分之八十。
      “认得医生的最好办,既认不得医生,又没有钱送礼的,搞的花样就多得很。有的照光时在衬衣口袋里放几枚硬币,就照出肺部有阴影。有的查尿之前在厕所里做点手脚,结果查出来就是肾盂肾炎。”
      穿蓝花衣裳的知妹有点羞涩的问:“咋做手脚哇?”
      “简单!屙尿之后用刀儿或者针割破指头,挤几滴血进去。然后打个鸡蛋,在里面调点蛋清,再和转了,送去查。结果百分之百满意!”
      林之强:“这样鬼鬼祟祟的搞半天,不怕人撞见?”
      众人都笑了一会。有人又道:“哼,未必集体去体检就做不成假了?哄鬼!”
      白如冰:“也是。只不过这样一来,除医生外,安办的人也要得些好处,利益均沾嘛!”
      红衣知妹叹道:“唉,做事赶前不赶后,人家早的办病残回去都有一年了,我们现在才开始想。”
      有人道:“早的哪里才一年?有的老知青在□□以前,下乡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才几个月,别人的热情还没有开始降温的时候,他就办病残回去了。”
      穿蓝花衣裳的知妹:“咋不?我们农场左嘉就是嘛,他现在工龄都有四、五年了!当时检查说有肺病,病个鬼!”
      林之强看着白如冰叹道:“当时我们都对左嘉嗤之以鼻,现在回过头来看,那才真是先知先觉,大彻大悟得早哇!”
      大家就问白如冰和鱼丽所填的是什么病。白如冰换上一副严肃神情说:“我和鱼丽都是真的!她是难产,生娃娃的后遗症。我有心脏病——你摸摸我的脉。”
      他把旁边一人的手指扯过来按在自己的左手腕上,这人果然觉得他脉跳得异乎寻常的快。
      他笑道:“嘿嘿,我的心跳就是这样,时快时慢的。另外我还有神经衰弱,但是没有登记,登记这种病的人是大傻瓜,因为医生认为这种病‘宜参加适当的体力劳动’。”
      大家都笑起来。穿蓝花衣裳的知妹:“说得我都想去申请病残了,就是不晓得该登记哪种病。”
      疤豆儿吃吃笑:“你就登记肾盂肾炎嘛,用白如冰才说的那种办法。”
      蓝花衣裳知妹就笑着去撕她的嘴。大家全都乐呵呵的,笑得淌眼泪水。
      笑毕,几个知妹又焦眉愁眼地念起苦经来,说申请病残吧,觉得难堪,还怕回城不好找工作。等招工吧,又不知拖到哪年哪月。于是眼里刚才笑出的泪水还没干,又有新的泪花在闪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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