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旧情，爱连环，恨连环》让之

185、湖上

　　钱皮给白娘运来一方半木料，送给他们做家具。杜先生夫妇的家具都是单位借的，床、两抽桌、洗脸架上都有白漆写的单位名字和家具编号。下乡知青每人有一方木料的伐木指标，用来建房，钱皮知青组有三方木料。
　　钱皮在山上就跟田队长说好了，不用建房，这三方木料留一半给队上，另一半他拿去做家具。木料运到，白娘把家里钥匙交给钱皮，低声道：“你先回去——后边院子里住了个人，你去就看见她了。”听口气是个熟人。
　　白娘在后院挨厨房搭建一间小屋，门关着的。钱皮和农民把木料堆好，送农民上车走了，又走回小院。这时小屋门开了，秋霞微笑走出来。
　　她怀里抱着婴儿，头发有点乱，眼皮稍有点浮肿，可皮肤还是光彩亮丽，身材也没有改变。
　　“哦，秋霞，你生了！”
　　“都三个月了。”
　　“哪天回来的？”
　　“昨天。”
　　“浪子，他现在……”钱皮不知问浪子合不合适，还是忍不住问了。
　　秋霞容颜平静，道：“昨天我把娃儿抱到拘留所去了，给他看，他的女儿。”
　　钱皮心头一热，走拢看她的女儿，低头之际又看秋霞一眼。秋霞也看着他，眼珠稍微有点斜睨，目光稍微有点狡黠。钱皮对秋霞目光又爱又怕，此刻只有爱的分，可以让它穿透自己的心。
　　秋霞见钱皮眼瞳有亮光会转动了，脸壳变柔和了，暗暗称奇。隔这么近，额头差点挨着了，两个心都在跳。
　　钱皮用食指去触摸婴儿娇嫩的脸，过去秋霞一定会避开，她此时也没多想，就把婴儿递给钱皮：“当叔叔的喜欢，你就抱一抱吧！”
　　钱皮双手抱着婴儿打个旋，转回来腾出右手，竟冲动想把秋霞也抱起来，抱着她母女俩在院子里转几圈！秋霞像看穿了他，退后两步。
　　“钱皮！”她叫道，“你变了！”钱皮惶惑站着，抱着婴儿，因刚才非分之念，等着挨她的骂。
　　秋霞接过婴儿问：“你怎么变的？”
　　钱皮听不懂她的话，脑筋飞快打转，心想我始终很爱你，明明是你变了，不再回避我，可能因为你有了娃儿。反问：“我始终如一。你怎么变了啊？”
　　秋霞偏说：“我是因你而变。说呀，你怎么变的？”
　　钱皮背后传来白娘的声音，白娘走进院子说：“你两个莫打哑谜了。钱皮，我也想问秋霞的问题，你怎么变过来的？”
　　钱皮一直愣着，她又道：“答不出来以后再答。”
　　秋霞说：“其实，我是在明知故问，”先笑着看一眼白娘，又看着钱皮，“是那个叫翠枝的混血儿小女孩，给你带来的，是不是？”
　　钱皮笑道：“呃，你说的变是指……”不再说下去了。
　　白娘走去看钱皮堆放好的木料，高兴道：“呀，这么多，起码可以做两套家具！我们一家一套。”
　　钱皮笑道：“我不要，也没地方搁——白娘，秋霞住在这里，像躲着一样，像白娘在金屋藏娇。”
　　秋霞说：“我顺便给白娘带点东西来，她看见娃儿有点拉肚子，就硬要我住两天，等娃儿好了走。我说白娘，我住在这里不影响你们？她说影响啥子？就算浪子有□□，你又没有□□，何况你娃儿才几个月。”
　　白娘说：“好，不在这里说了，进来喝茶。”
　　她实际冲的咖啡，道：“这咖啡豆还是范正勇和孙广厚送的。”
　　秋霞呷着咖啡又说：“钱皮，我不相信我的命苦，我遇到的都是好人，白娘、杜先生、林芬、长江、豆腐、屈彬他们，还有你……”
　　钱皮道：“我不算。不过以后，你有事情，尽管带信给我。”
　　秋霞道：“尤其是林芬两口子，浪子关起后，林芬怕我怄气影响娃儿，叫尹老师送我回省城。我走了，她就代我去看正勇。
　　“她那天像农妇一样，用小背篼背着一岁多的儿子，手里还提着几斤炒面、一瓶猪油、一块干巴牛肉，到县城拘留所去探监——噢，我说这些你想不想听？”
　　白娘道：“他想听，你说。我听过了都还想听。”
　　钱皮道：“林芬不简单！而且从你们宛丘到城里，不通车。”
　　“哼，你们不晓得，好艰难！走几十里路都不说了。她后来说，在登记室里她拿着表格，在‘关系’栏里下不了笔。她想填成表妹，又怕要先拿进去核对。管监的看她拿起笔犹豫，马上就怀疑了，问她，你们是啥关系？
　　“林芬只好说，我跟他爱人是一个组的知青。管监的说，啥子？还以为你是他婆娘！走走走！做起要推她的架势，她背着娃儿，才没有真的推。林芬赶忙说同志，他爱人是大肚子，就要生了，走不动，所以我来……
　　“管监的说，走不动就算了，他又没有死人，非要来看？走走走！声音把背篼头的娃儿都吓哭了，林芬肩膀抖啊晃啊都没有用，只有蹲下来，把背篼搁在阶沿上，然后把娃儿抱出来，取出先就准备好的奶瓶，想坐下给娃儿喂奶。
　　“本来岁多的娃儿可以吃稀饭、米粉，出来不好带，带的奶瓶。管监的硬还要撵她走，出去出去！手把桌上装炒面和干巴牛肉的包包一推，奶瓶咣当掉在地上，摔得一地的牛奶和玻璃。这一来，管监的看到断了娃儿的奶，才不吼了。
　　“娃儿又不懂你是个啥地方，好阴森好恐怖，一直哭。林芬也差点哭了，都隔了好久的奶了，迫不得已，也不顾管监的在旁边，她捞开衣裳，拿咪咪把娃儿嘴塞住。这样子，管监的态度才变了，她才终于见到了正勇。”
　　白娘轻轻叹了一声：“说明管监的也还有点人性，或者说，人性的种子。”
　　秋霞淡淡一笑：“特殊情况，萌了点芽。正勇说的话，就是他不晓得还要关好久，我娃儿生了，一定要把娃儿抱起去看他。我所以娃儿才三个月，就回来了。”
　　次日是星期天，天气好，杜先生夫妇说去琼海划船。白娘对秋霞笑道：“钱皮说我金屋藏娇，藏着做啥？走，我们一起去游琼海。”
　　“我背起娃儿去呀？”
　　“娃儿背到婶婶那里去，托她带半天，她细心。你把奶瓶拿去。”
　　秋霞去换了衣裳出来，穿条轻盈的暗花绿裙子，米黄色花边衣领的上衣。杜先生笑道：“秋霞生了娃儿，身材一点没有变，照样穿裙子！”
　　秋霞笑道：“白娘，你做裙子的话，我陪你去做。”
　　白娘说：“你裙子好看，什么料子的？”
　　“泡泡纱的，不起皱，不褪色。”
　　钱皮向白娘道：“以前只晓得她爱穿绿衣裳。而且听说金河这一带几个公社，知青赶场，一看见绿衣裳的影子，眼睛就定起了。”
　　秋霞笑道：“我干脆说了吧，绿衣裳的秘密，其实，我过去爱穿绿裙子。我妈说乡下不兴穿裙子，我才做了两件绿衣裳带下乡。”
　　钱皮笑道：“头回见你穿裙子——好像还是绿衣裳好看。”
　　杜先生笑道：“哈哈，那是你的第一印象。小秋，我还要问你，守了几年的戒条，在这里不穿裙子，你今天因何要破戒呀？”
　　秋霞道：“我回家这几个月，把什么都想通了，这样不兴，那样不准，我偏要兴！偏要穿！”
　　船上，白娘、秋霞并排坐着，白先生、钱皮一前一后划桨。秋霞扭头对钱皮说：“这里好说话。我在省城听别人说，不小心收到了某外台，说知青孙猴先生，领导一支游极队……”
　　钱皮“嗤”笑了起来：“真的说‘孙猴先生’？”
　　“真的。他现在哪里去了？”
　　“我也不晓得。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分手时我说猴哥，我看目前的形势，都到收的时候了。他回答说，当惯了散仙，早就当不来顺民了，我宁愿化作一颗流星！”
　　钱皮没有说的是，他有支枪，分手时孙猴找他借，他先不肯，并为之分析形势。孙猴的化作一颗流星云云令他改变了想法，就把枪掏给孙猴了。他后来被抓判刑，U市参加伍斗都是次要的，主要就为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