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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第四章

      乾清宫灯火通明,照如白昼。

      紫檀嵌玉理石书案上笔海如林,又设有汝窑青瓷无纹水仙盆。

      多福毕恭毕敬,垂手侍立在下首,他面露为难:“陛下,虞姑娘不肯让婢女伺候。”

      在咸喜宫那会,虞幼宁连婢女靠近一步都不肯,更别提让人伺候了。

      浓黑的墨汁在雪浪纸上晕开,沈京洲执笔泼墨,连眼皮都不曾抬高半分。

      他轻哂:“怎么,你如今连这点小事也处理不好?”

      多福大惊失色,双膝跌跪在地:“奴才不敢,奴才只是……”

      多福绞尽脑汁,脑袋低低埋在地上,汗流浃背。

      烛火摇曳,明黄光影铺落在金砖上。

      倏尔,偏殿忽然传来一记不小的动静,随之而来的是婢女惊慌失措的声音。

      沈京洲慢条斯理起身,淡漠的眸子在宫门前掠过。

      多福立刻叩首:“陛下恕罪,老奴这就让人……”

      沈京洲漫不经心:“她在偏殿?”

      碧纱橱后,里间一片狼籍。

      虞幼宁不小心踩翻了沐盆,满地湿漉漉的,婢女跪在碧纱橱后,想进去伺候虞幼宁,又不敢忤逆她的话。

      从方才沐浴开始,虞幼宁就不许任何人近身。

      婢女跪在外面,只听里面沐盆“哐当”一声落地,一面忧心虞幼宁受伤,一面又怕沈京洲问责。

      余光瞥见从廊檐下走来的明黄影子,婢女跪地叩首:“陛下,虞姑娘不肯让奴婢伺候,奴婢实在没有法子……”

      沈京洲捏着小叶紫檀手串的手指轻抬,制止了婢女的声音。

      碧纱橱推开,满殿烛火亮堂,缂丝屏风后,虞幼宁一身乌发披落在后背。

      发丝还没擦干,晶莹水珠泅湿中衣,隐约可见精致白净的锁骨。

      婢女送来的锦衣是这两年宫中的时兴样式,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衣襟处乃是用金丝银线绣制的芙蓉花。

      腰间系着细长的一道五色丝绦,虞幼宁试着好几回,也系不上。

      丝绦握在指尖,虞幼宁的目光却被衣襟的芙蓉吸引而去。

      落在眼睑下的睫毛浓密纤长,虞幼宁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衣襟,一时竟失了神,她自言自语。

      “这芙蓉花,好生漂亮。”

      沈京洲脚步轻顿。

      虞幼宁轻声:“不知油炸后的味道如何。”

      沈京洲:“……”

      一声轻咳落下,虞幼宁遽然一惊,下意识往角落躲去:“我、我不用你们伺候。”

      她还以为是婢女闯了进来。

      又一记冷笑落下,却是沈京洲的声音:“你胆子倒是不小。”

      竟还想让他近身伺候。

      虞幼宁怔愣:“……陛下?”

      明黄身影在虞幼宁眼前晃过,虞幼宁蜷在地上,千水裙松垮裹着娇小的身影。

      五色丝绦缠绕在虞幼宁修长手指间,锦裙皱巴巴的,丝绦也不知是不是打了死结。

      沈京洲双眉轻拢:“过来。”

      虞幼宁依言起身,慢吞吞挪动到沈京洲身前。

      紫檀缂丝屏风映着一高一低两道影子,瑞麟香的气息萦绕在虞幼宁鼻尖。

      她垂首低眉,余光瞥见自己的脚下的影子,又一次觉得稀奇。

      鬼是没有影子的。

      虞幼宁往前挪动半步,一双宝相花纹云头锦鞋恰好踩在沈京洲的影子上。

      她忽而一惊,慌不择路往后退开两三步。

      缠在沈京洲指尖的五色丝绦忽然滑落,柔滑触感滑过沈京洲指尖。

      好不容易系上的丝绦再一次散开。

      沈京洲缓慢抬起双眼,眼中无波无痕,好似一口古井冷冽森寒。

      “你、你不疼吗?”虞幼宁怯怯开口,嗓音细若蚊声。

      沈京洲双眉皱起。

      虞幼宁小声嘟囔:“……我刚刚,踩到了你的影子。”

      鬼是无影无踪的,像是一缕烟,又或是一团青雾。

      不会生病,不会受伤,也不会流血不会疼痛。

      可虞幼宁每每不小心在路上撞见别的孤魂野鬼,都会下意识道歉。

      沈京洲淡声:“不会。”

      虞幼宁眨眨眼:“真的?”

      她小心翼翼扶着漆木条案,拿脚尖轻轻踩了踩自己的影子,先踩踩自己小腿的影子,然后再踩踩自己落在地上的手影。

      笑意在唇角荡开,虞幼宁望着沈京洲,眼睛笑如弓月:“真的不疼。”

      那双弯弯眼睛中盛着的笑意真挚,不掺杂一星半点的造作虚伪。

      沈京洲眼睛半眯,自上而下打量着踩着自己影子乐不思蜀的虞幼宁。

      虞幼宁生母东窗事发后,她就一直被关在冷宫,宫人只说虞幼宁被关傻了,成了痴儿,却无人知晓是真是假。

      沈京洲缓慢捏着指骨,忽而沉声:“……识字吗?”

      虞幼宁怔愣片刻,须臾重重点头:“那是自然。”

      她虽然是只胆小鬼,却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白丁,她可不想做文盲鬼!

      起初虞幼宁还想着替别人写字赚银子,后来发现地府人才济济,有状元死后成了鬼的,还有秀才鬼,探花郎鬼。

      虞幼宁身无功名,空有一个胆小鬼的名衔,自然分不到半杯羹。

      闲来无事,她越性飘到宫中的藏书阁,有时一待就是一整日。

      偏殿是沈京洲平日歇息的地方,墙上悬着雕花镂空木板,槅上或贮书或供着官窑美人瓢。

      虞幼宁瞥见槅子上的《资治通鉴》,忽的小声嘀嘀咕咕。

      侧耳细听,虞幼宁竟是在背书。

      她声音徐徐,不紧不慢。

      一字不差。

      沈京洲眸色逐渐凝重。

      竹影婆娑,在窗前摇曳不止。

      约莫过了一刻钟,虞幼宁忽然收声,目光灼灼望向沈京洲。

      眼神同白日在芙蓉殿前如出一辙。

      沈京洲淡淡垂眸,回望。

      虞幼宁忽的开始着急。

      她虽有时不谙世事,却也不是一窍不通的胆小鬼。

      她曾听见别的小鬼说,京城的茶楼会有说书先生,若是故事讲得好,一日能挣十来两银子呢。

      她给沈京洲背了这么久的《资治通鉴》,总不可能分文不收的。

      沈京洲扬眉:“……何意?”

      虞幼宁心急如焚,她只从旁的小鬼口中听过说书先生,却从未亲眼见过,自然不知如今说书的行情。

      虞幼宁红唇抿紧,腮帮子鼓鼓的,忽然道:“我可以每日都给你背书,但是你每日要给我……”

      她掐指一算,“给我十块八珍糕!”

      沈京洲不语,只是静静望着虞幼宁。

      好不容易到手的差事就要飞了,虞幼宁慌不择路,拽着沈京洲的衣袂道。

      “八块也行的!”

      她少吃一点就是了。

      沈京洲依然不语。

      虞幼宁眸光瞬间暗淡:“……那、五块可以吗?”

      虞幼宁怀疑先前的小鬼是在哄骗自己,世道艰难,如今说书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了。

      沈京洲从容不迫:“朕可以许你黄金万两。”

      虞幼宁一双眼睛忽的瞪得圆溜溜。

      她不知一万两黄金是多少,却知道自己日后定不用再发愁没有八珍糕吃了。

      虞幼宁脱口而出:“——好。”

      沈京洲嗤笑一声。

      他还没提要求,虞幼宁就先应下了,也不怕自己做不到。

      虞幼宁声音细弱:“陛下想要我做什么?除了《资治通鉴》,我还会背《论语》《礼记》……”

      沈京洲漫不经心:“你上过学?”

      他不记得虞幼宁曾上过学堂。

      虞幼宁心口骤紧。

      她不过是只小鬼,哪来的机会上学,不过是在藏书阁待久了,耳濡目染罢了。

      “我、我……”

      虞幼宁低头敛眸,“是幼时自己瞎看的,不算上过学。”

      她想着这具躯壳的原主人本就是公主,和宫人要几本书瞧瞧,应当不是难事。

      话落,虞幼宁又重重点头:“对,就是这样。”

      她不愿纠结眼前的问题,唯恐说多了露馅。

      虞幼宁着急忙慌:“陛下想要我做什么?”

      攥着沈京洲衣袂的手指仍未松开,虞幼宁的指尖似乎也染上瑞麟香。

      沈京洲目光似有若无从虞幼宁脸上扫过:“头发。”

      虞幼宁不明所以:“什么?”

      广袖从虞幼宁指尖滑落,沈京洲转过缂丝屏风,命人送来熏笼。

      满头乌发还披在身后,青丝未干,仍往下滴落着水珠。虞幼宁提裙疾步,亦步亦趋跟在沈京洲身后:“我不用熏笼的。”

      她是鬼耶,鬼都是喜阴不怕冷的,若是让人瞧见她用熏笼,那她鬼面何在?日后见到别的鬼,只怕连头也抬不起来。

      鬼可杀不可辱。

      虞幼宁握紧双拳,义正言辞:“就算你让人送来,我也不会用的。”

      ……

      半个时辰后。

      沈京洲抬眸望着倚在熏笼前、舒服眯起双眼的虞幼宁,喉咙溢出一声冷笑。

      许是不曾见过熏笼,虞幼宁一手撑在贵妃榻上,一手悄悄提起熏笼盖子。

      闻得沈京洲的冷笑声,虞幼宁还以为是自己打扰到对方,动作越发轻盈,几乎是无声无息。

      双足在空中晃动,虞幼宁眉开眼笑,目光不曾从熏笼离开过半分。

      时而拿铜火箸子拨动香灰,时而盯着熏笼缥缈的青烟看。

      不过虚无缥缈的几缕青烟,虞幼宁却看得津津有味,眼睛都不曾转动。

      更不曾往沈京洲那看去一眼。

      忽听耳边传来一声咳嗽,侍立在下首的多福三步并作两步,躬身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沈京洲眼皮未掀:“乾清宫何时换了熏香?”

      乾清宫用的熏香都是瑞麟香,宫人不敢擅自更换。

      多福一愣,随即忙忙福身,顺着沈京洲的话往下说:“陛下恕罪,老奴这就让人撤下熏笼。”

      还在围着熏笼不亦乐乎的虞幼宁:?

      她缓慢转过脑袋,眼睛眨了一眨,断开的思绪终于接上。

      “不能、不能撤下。”

      虞幼宁急急从榻上跳下,挥舞着双臂挡在熏笼前。

      沈京洲慢条斯理,批阅手中的奏折:“不是说不用熏笼吗?”

      乌发干透,青玉蝴蝶簪子轻轻挽着。

      虞幼宁拿手指比划一点点:“再等一会,一会会就好了。”

      多福不明所以,转首望向沈京洲。

      沈京洲一言不发,那双冷冽眸子微抬。

      多福心领神会,往后退开两三步。

      殿中杳无声息,氤氲青烟缭绕。

      虞幼宁盯着熏笼,忽的抚掌乐道:“好了!”

      烛影跃动在虞幼宁一双澄澈空明的眼睛中,她手上握着铜火箸子,一手牢牢握在一处。

      虞幼宁眼中亮闪闪的,宛若明月繁星。

      她提裙朝沈京洲奔去。

      紫檀嵌玉书案前,虞幼宁眉眼弯弯,她朝沈京洲摊开手:“请你吃。”

      摊开的掌心中,是三个烤得香甜的栗子。

      那本该是武哀帝的供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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