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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二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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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综合了所有资料,进行了个人的分析、律师所团队的分析、权威人士的意见,综合起来就是……”
年轻的律师突然停止整理桌子上厚厚的资料文件,拿捏着他的语气却不去看向张浚和衣叶:“我们赢不了这场官司。”
张浚抽了一下鼻涕,代替了拍桌子以泄怒火。衣叶吞咽着干涩的喉咙紧皱的眉头松开了,表情却更加痛苦。
律师虽然年轻,但是在这方面的案件中算得上是权威人士之一,更是张浚的至交。看到两位委托人的不言不语,他只好将视线从文件转向他们二人:“对方虽然有决定性的胜券在手,但是我们也不是不可以争取。这就要看第三方如何选择了。”
“你是说让衣泉自己做出选择吗?法庭会认同吗?”
“法庭会尊重第三方的意见,这在离异家庭是一个重要的判决原则。但是……”
年轻的律师向张浚摇了摇头,不敢看衣叶那令人痛苦的表情。
“您所谓的决定性胜券是指他们母子之间的血缘关系吗?”
衣叶的声音沙哑,张浚意识到她昨晚肯定是抽了一宿的烟。
年轻的律师咂咂嘴:“决定我们失败的原因是,您的抚养不合法。”
年轻的律师无意指责衣叶不懂法律。事实上就是如此,国人法律观念的淡薄与对其的无视,从某种程度上讲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可是,可是当初……”
“回想往事没有任何意义。您和原告当初达成的任何共识没有任何法律效应,即使有合同、签字画押不经过法律的公正就是一张没用的白纸。所以我说,我们根本不可能赢。对方之所以会赢也是基于这一点。”
律师驳回衣叶没有任何意义的阐述。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抚养权案子,案例也很多见。不同的是,这一次决不能输。
“喂!打官司不就是要钻法律的空子吗,那就想想办法、旁门左道之类的,不行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总不能认输吧!”
张浚歪着头,想着旁门左道。但是眼前的事情已经不是贿赂那么简单了。对方是大财团,自己的小家小业可不是能抗衡的起的。
“晓之以理?!”
年轻的律师白了一眼挚友:“健全的家庭和单亲家庭,哪一个更适合孩子的成长,这是很容易区分的道理吧?”
律师的一双方目又看向衣叶:“动之以情吗?!您认为养育之情大于生育之情吗?情,怎么来比较?”
面对这个设问,衣叶回答不上来,因为她不喜欢辩论。
“我……没有余力考虑是非对错,这件事我也知道本就没有是非。我只要最后的结果,就是继续享有对泉的抚养权……”
衣叶的声音,是在苦苦哀求。律师没有表现出同情,因为法律不讲同情。
“我接这个没有胜算的案子,真的是出于张浚的关系。所以,我要坦诚的告诉您,想要赢到最后,过程是很残忍的。要揭开伤疤,您的,还有您那位朋友。这样做只是让法官的思维转向到第三方的选择上来。如果你有把握衣泉会选择和您一同生活下去,这个案子是可以得到您所希望的结果。”
年轻的律师是理智不是冷血,虽然语调尖冷淡。
衣叶又吞咽了一下干涩的喉咙,这个不太自然的动作让张浚更加紧张了:“怎么,你还不确定衣泉是否会选择你吗!”
“不……不是……”
“那是什么!”
张浚扶好眼镜,衣叶的表情有时存在很大的欺骗性。
“是我不自信……那孩子并没有把我当做他的母亲……”
“那是将您作为何种情感的寄托呢?”
律师插嘴,是很正式的提问。
衣叶抿着有些发干的嘴唇,在措辞:“我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那孩子没有叫过我‘妈妈’。我认为……他很早就知道我……我讲不清楚。”
衣叶抿着嘴,以这样一句做结。律师也没有穷追到底的架势:
“您要自信,您不是说过那孩子答应与您永远在一起吗?这就是我们的胜算。至于过程,我会把它引向我们成功的道路上。至于能不能走完这条路,就是那个孩子的选择了。”
“您的意思是,我还要做泉的思想工作吗?”
“也不必给一个孩子添加压力,顺其自然就好。”
“还是把衣泉先送到别的地方吧,我怕刘家会给衣泉压力。”
“那岂不是又给对方留下一个限制未成年人行动自由的把柄。就是顺其自然,相信命运是件好事。”
年轻的律师收好文件,准备离开咖啡店。
“您,您信命?”
“当然了。打官司也要靠运气的。能不能赢,要看您的命够不够硬!”
年轻律师的小小冷幽默终于缓解了二人的紧张:“明天的初审您可以缺席,不过是陈述案件。保持您的表情,绝对会影响法官的判决。”
经他这样一说,衣叶的表情反而僵硬了。
“我的……表情?!”
衣叶皱着眉头,嘴巴紧闭微微的撅起。
“不是皱眉头的紧张表情,而是低垂眼帘却又高昂头颅的隐忍表情。”律师意味深长的看着衣叶:“很有感染力的神情,令人动容您那种抱有尊严的悲伤。”
——悲伤,需要尊严吗
衣叶很少用电话的耳机堵住自己的耳朵。她喜欢街上的杂音,很有生机的各色声音。包括鸣笛的刺耳、工厂的隆隆,不能忍受的就是沉醉在某一种声音中忘却现实。
可是今天她带着电话耳机在开车,因为这是开庭第一天。她要知道法庭的状况。车子停在了一所高中的门口,衣叶领着保温饭盒爬着五层楼梯。
“阿姨好!”
在桓台之上,一个大男孩对衣叶的出现欣喜若狂。
“好!”
衣叶糟糕的心情强硬的挤出了一个笑容。
“阿姨,今天学校停水……嘻嘻,我能白曾一顿吗?”
“呵呵,好啊。只要你不嫌味道淡……”
大男孩从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瓶晃了晃:“自备食盐!嘻嘻!”
大男孩是泉的同桌。因为衣叶天天给泉送午饭的关系,这小子经常白吃衣叶做的午饭。
“衣泉呢?”
衣叶问着帮自己拿饭盒的小杰。其实每次都是泉在校门口等衣叶的,但是今天在校门口没有见到泉。衣叶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自己相对于班级中的其他妈妈显得过于“年轻”,衣叶很少进入泉的班级。这一次不知不觉的已经到了班级门口。
“在看书呗!阿姨!”
小杰大叫起来:“我们老师今天说,如果泉二次模拟考试也是第一的话,可以被保送的哟!”
小杰先一步进到教室,衣叶在门口看着座位上看着书的泉——
很舒服的靠在椅背上,书本摊开在翘起的二郎腿上,优哉游哉地扫着书上的文字。看似漫不经心,却是在全神贯注。直到小杰把饭盒重重的放在书桌上,泉将目光锁定在门口处的衣叶。班里的同学三三两两的出入,走廊中不时的嬉闹不会影响到泉对衣叶的凝视。
衣叶轻轻挨着门框的边缘,虽然同样在看着泉,却不是凝视。散漫出去的目光囊括着与泉十五年的记忆,不想让这份记忆变作回忆。
又是不经意间,泉已经不知何时来到自己的面前。
“我以为你今天会去法院。”
三天。这是泉沉默三天之后开口的第一句话。
“你要是和我说话,就不会不知道我今天不用去法院。”
衣叶转身离开,泉跟在她身后。
“是你没有告诉我,三天没有和我讲话的人是你。”
以为衣叶会转头、会火冒三丈教训自己强词夺理。可是,今天的衣叶默默的在前面走,仪态虽然端庄,脊背挺拔却有着道不尽的疲惫感。
“歇一会再走,”泉快走一步拽住衣叶的手臂:“我真的以为你去了法院才没去接你。”
泉将衣叶拉到窗台边:“去我们班坐一会?”
“你不会尴尬吗?有这样年轻的妈妈……”
“是你觉得尴尬,我可从来没有。而且你又不是我妈。”
像连接心脏的血管全都被剪断一样,衣叶用尽最后的力气扶住身后的窗台边缘:“我是没有生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这是事实,我不是你的孩子。”
泉没有逃避衣叶已经泛红的双眼,他从不逃避任何。
“……你是想回到你生母那边,是吧……”
衣叶只觉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像是从泉的口中说出来的一样,满耳只有自己忍耐着的呼吸声。
“我不会离开你,不是拉过钩钩吗。”
泉坚定的眼神其实没有给衣叶带来安慰,因为衣叶认定维系两个人之间情感的只有母子之情。
——情,需要一些前缀来修饰,但不是用来定性的。
“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泉追着衣叶躲闪自己的眼睛:“告诉我你收养我的原因。”
衣叶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骤然间干却,牙齿在口中瑟瑟发抖。
“因为……”
说不出来,是因为已经忘记了当时作出决定的原因吗?不是的。衣叶不想告诉泉自己的身体并不是完整的女人。衣叶是敏感的,她知道自己这个自私的理由是让他们母子分离的一个原因,同样也是为了补偿自己所不能的一个自私的理由。
——如果不是因为无法生育的关系,十五年前的衣叶是否还会收养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呢?
“讲不出来,就回答我的问题。”
泉已经打定好主意穷追不舍了。三天来的沉默就是因为不知该如何向衣叶开口,这样一个敏感而脆弱的女人会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来拷问自己的过去。
“收养我,是为了帮助你的朋友?”
衣叶低垂眼帘,眉头皱起的点点头:“也不……全都是……”
“不想回答就不用讲,点头摇头就行。”
泉低下头追逐着衣叶躲藏起来的眼睛:“现在不把我还给你的朋友,是为了你自己?”
衣叶猛然抬起眼帘正对着泉一双深邃的眼眸,单边眉毛平直舒展深藏不漏心底的盘算。
“点头,或者摇头。”
泉清朗带着冰水一样冷凉的声音就是在命令。衣叶点头了,因为扬起的头又垂下了。
“我对你很重要?”
衣叶点头。
“我不会离开你。”
本是在等待下一个问题,却得到了一个令自己不知道是喜是悲的一句话。
“我送你下楼。”
这一回,泉走在前面,衣叶跟在他的身后。
已经做到驾驶位置上的衣叶看着泉:“……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叫你‘妈妈’对吧。”
衣叶并不吃惊泉可以洞穿自己的心思,泉就是对自己了解透彻的存在。
“现在不能告诉你。”
“泉……如果你想回到你妈妈身边……可以告诉我……”
“我更不会叫她‘妈妈’的。”
泉说着拔出了车钥匙:“打车回家。你现在的心情开车太危险。将钥匙揣在兜里转身就打了一辆出租车,将衣叶推进里面。
“唉!泉……”
“晚上来接我。”
泉,在车窗外;衣叶在车窗内。竟然没有分离之感,而是更为深刻的纽带凝结在四目凝视之间。
衣叶回头看着渐渐远去的泉的摸样,无晴无雨的一张平静的面容为倾吐着深如渊潭一般的眼神望向我……不敢再去看,不敢去想。电话响起,初审结束,还不是最终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