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曲》匍匐前进的淑女

1、初遇

　　嫣然的家是那种传统的自建房，两层楼高，80平方米，有一个小前院，前院和内屋之间有一扇木门，外表的木漆稍稍有些脱落，显得略为老旧，门的左右两边贴着一对门神，在暗黄的色调下格外醒目，所以如果家里没人的话，嫣然在距离家门口前30米的地方都能知道。
　　而家里没人，是她读书时代每次周末放假最害怕的事情。
　　她现在在一所全国有名的英语培训机构工作，担任学习指导一职，换句话说就是学习管理师。她大学的专业是法律，但她着实对这一行没有什么兴趣，当初也是因为专业调配才进来，她喜欢英语，所以四年的时间基本都用在学英语上，考了剑桥商务英语高级以及雅思，以她现在的英语水平转英语老师是完全没问题的，但是学习指导属于半销售岗位，工资弹性远比英语老师灵活，所以她才不转岗想趁着刚毕业这两年多赚点钱，她的梦想是当一名译员，所以现在正在备考考含金量更高的catti笔译和口译。她觉得现在生活很好，有计划，并且能够按照计划慢慢前进。
　　今天是星期二，她上早班，9点到下午3点，一般的培训机构都是按照这样的排班制，早班的时候她一般会回家，晚班就住公司宿舍。她买了芝士蛋糕和榴莲蛋挞，全是阿姨和爸爸爱吃的，工作之后，嫣然时不时会买些东西回家，或吃的，或用的。她晃了晃手中的购物袋，嘴角上扬，想着爸爸肯定会纠结是只吃一个蛋挞还是再加一个芝士蛋糕，那苦恼的模样有时候很像小孩子。但是当她远远地看见自家木门上那对醒目的门神，心里咯噔了一下，定了定，然后告诉自己现在是4点半，平时这个时间阿姨都会带着爸爸去散步的，虽然他们去散步的时候木门一般是不关上的。
　　阿姨是嫣然的继母，生母在她八岁那年自杀了，嫣然记得那天晚上，姐姐不在家，爸爸又喝得大醉，妈妈叫她先睡。似乎睡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会儿，她听到爸爸在楼上大声地呼喊自己的名字，她踉跄地爬上二楼，看到妈妈吊在房梁上，爸爸抱着她的双腿拼命撑起来，哭嚎着让她快去叫其他人来。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即便睡着了，梦里是各种大人的哀嚎，打骂，值得安慰的是，有时候她会梦到有一个人温柔地把自己抱在怀里，怒斥着旁边争吵的大人：
　　“你们别吵了！会吓到孩子的知道吗？！”
　　她在这个怀抱里泪流满面。
　　两年后，阿姨就通过别人介绍嫁过来，当时她已经快40了，没有生孩子，一家人相处的很平和，没有争吵，也没有很亲密。
　　“也许是因为最近附近发生了几起盗窃案，阿姨警戒性提高了。”嫣然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她轻轻地呼了口气，低下头往前走，没走几步，她突然定住，门口台阶处并没有摆放着两块木板，如果爸爸要出去散步的话，一定会摆放木板的，这样他的轮椅才能下来。她的胸口发紧，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屋里昏暗一片，茶几上还摆放着上星期离开前做的曲奇，爸爸并不怎么喜欢吃甜食，但因为是自己第一次做，所以还是吃了好几块。她机械地开灯开窗，去了一趟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她喝了一杯水，在长椅上坐了一会，然后开始拨打阿姨电话：
　　“喂。”阿姨的声音响起，她嗓门大，有很长一段时间嫣然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她说话会这么大声，像随时随地要和别人吵架。
　　“阿姨，”嫣然说，声音轻轻地，“你和爸爸去哪儿了？”
　　“唉，医院啊，”阿姨说，“前两天晚上你爸爸睡到凌晨一点的时候突然间抽搐，还呕吐，真是被他吓死，还好那天晚上你姐姐和姐夫睡在家里，不然三更半夜的我去哪里找车找人带他去医院？真是菩萨保佑。”阿姨的声音还是很大，只是细听之下仍能听出一丝疲倦。
　　果然又是进了医院。
　　“是之前看得那家吗？”嫣然问。
　　“不是，Z大附属医院，你姐夫怕爸爸当时那个情况严重就送来这里了。”
　　“那现在怎么样了？”
　　“稳定下来了，你今天下早班？”阿姨问。
　　“嗯，我明天过去，明天休假。”
　　“好。”
　　挂断电话后，嫣然在沙发上静坐了一会，按住微微颤抖的双手，眼泪如期地落下。
　　她以为一切会好起来的。
　　那年她刚上高一，爸爸也调到她就读的高中任教高三数学老师，高三是十点钟才下晚修，所以每晚她自己的晚修结束后就到爸爸的办公室等他一起回家，所有人都知道高一三班的王嫣然的爸爸是高三的数学老师，气质儒雅，所有人都知道高三的王老师的女儿是高一学生，恬静乖巧。那是她过得最为肆意张扬的一段时间。很多书里或电影上描写过一些情节，当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与之有关联的关系人预先就会得到某种感知，然而，那天和所有过去的任意一天一样，她还是郁闷数学课上老师讲解的公式听不懂，即便爸爸是数学老师，可是她在数学方面从来没有开窍过，她叹了口气托着腮望向窗外，就看见高三级长步履匆忙地往自己方向走来，那一刻她的心跳才随着级长的步伐砰砰砰地加快，手脚不自主地开始颤抖。
　　爸爸就是在那天中风的，期间还患上肺积水，脑积水，多次进出重症病房，等到真正可以出院已经是半年后了，可是从此半身不遂，口齿不清，教育局那边看在爸爸教龄较长准予病休，每月发放一半的工资，阿姨辞了职专心照顾爸爸，头两年来探访的人络绎不绝，后来几年渐渐淡了，只余几个关系较好的半生老友，今年是第八年了，爸爸每天都要阿姨推他出去看会不会遇上一两个昔日旧识，天气不好不能出去的日子就坐在家里，看一会报纸，看一会门口。
　　第二天嫣然起得很早，她把家里打扫了一遍，然后去市场买了一些苹果，阿姨和爸爸都喜欢吃苹果，每次看到她坐在爸爸旁边细心地削着苹果，然后切开一人一半，她的内心就充满感激。
　　“这么早过来啦？”阿姨接过嫣然手中的苹果，拿出一个到卫生间清洗。嫣然看到她眼睛布满血丝，面容憔悴，衣服起皱，再看看一边的折叠椅，心里难受起来，她本是个很爱打扮的人，但是照顾爸爸的这几年，明显地衰老下去，才到55岁，头发差不多全白，原本高大的身形也耷拉下去。
　　“嗯。”嫣然答道，爸爸还没有睡醒，他的整个头绑着罗网状的纱布，
　　“为什么爸爸头上绑着纱布？”
　　“里面贴着好像说是测脑电波的东西，我也说不清楚。”阿姨从卫生间出来坐在病床的一边开始削苹果。
　　“具体是什么原因？”嫣然顿了顿，“爸爸这样。”
　　“医生说是癫痫，好像是中风之后会出现的并发症，就是会突然抽搐，吐白沫。”
　　嫣然看着病床上的爸爸，睡得很香，还打呼噜，平静的面容宛如多年来的苦难从未侵扰。
　　“严重吗？”嫣然喉咙有点发紧。
　　“宋医生。”
　　嫣然看到阿姨突然站起来，把苹果放到一边，往回看，是医生过来了，一共三个，中间的那个对着阿姨点点头，语气温和：
　　“王阿姨，我来看看王老师现在怎么样。”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但是非常有质感，相貌也是难得一见的清隽，轮廓清晰，鼻梁挺直，身形邤长，白大褂里是棕色衬衣，这是嫣然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有气质的医生，爸爸生病的这么些年她跟着进入医院见过不少医生，撇除相貌身形不说，大多古板冷淡，病人家属小心翼翼地想要对方说多两个字，却在看到皱起的眉眼时收回话语。
　　阿姨转过头对嫣然说：“这是你爸爸的主治医生。”
　　嫣然有礼貌地跟他问好。
　　他点点头，和其他两名医生走近些，看了看床头的医疗器械，然后三人低声地交谈起来，另外两个医生看起来稍显年轻稚嫩，嫣然努力地想听清楚他们说什么，无奈从他们口中蹦出的名词她一个也不懂。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不料宋医生突然回头，直直地撞上了嫣然的目光，她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赶紧把目光收回。
　　“王阿姨，等一下10点钟左右护士会过来带王老师去照一个脑部CD，下午三点钟你可以到我办公室拿报告了。”他说完，带着其余两名医生离开了，临走时，嫣然看到他的目光撇了一眼阿姨靠墙角的折叠椅。
　　嫣然坐了一会，爸爸就醒了，像往常一样，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上洗手间，等阿姨拿来尿壶，嫣然已经自动走到阳台上，爸爸自中风以来，丧失所有的自理能力，大小便要在阿姨伺候下完成，嫣然平时会喂他吃一下饭，或者帮他洗一下手脚，但是这个，从来没有做过，爸爸有需要时她和阿姨会默契地交接工作。有一次，阿姨在厨房做饭，爸爸突然非常迫切地想要上厕所，嫣然内心一番挣扎之后拿起尿壶准备帮他承尿，阿姨快步走过来接过，那一刻，嫣然的心顿时轻松了。
　　她从不敢说自己是孝顺的好女儿，但阿姨绝对是一百分的好妻子。
　　她估摸着爸爸差不多解决完了，就走进去，大声地叫了一声“爸”，由于脑部未清除的脑积水影响，近年来爸爸的听力俞况下降。
　　“嗯？’爸爸转过头，眯了眯眼睛，像是在思考，嫣然走到他旁边，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哦，嫣然，你不用上班吗？”说完，习惯性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拉伸肌肉已经完全萎缩的左手。
　　嫣然轻轻地按摩他的左手，回答：
　　“今天是晚班。”
　　他们聊了几句，接着嫣然帮阿姨一起给爸爸洗漱吃早餐，然后去照CT，回来的时候发现房间里多了一张带有床垫的折叠床，在她们疑惑的时候一个护士走进来跟阿姨打招呼：
　　“照完CT啦？这是宋医生叫我拿过来的，这段时间你可以用着，确实，每天晚上睡在一张硬邦邦的折叠椅上怎么能安稳。”
　　阿姨感激地想要马上去给宋医生道谢，那护士拦着她说：
　　“宋医生现在很忙，他巡房的时候再道谢也不迟。”
　　嫣然想起他早上临走前瞥的那一眼，心里感叹道要是当初爸爸一中风的时候遇到这个医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