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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宠妃的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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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已过了不惑之年,加上近几年朝中和皇子们翻腾地厉害,他头上的白发已是郁郁苍苍。
常年的愤怒和猜疑让他的脸上洋溢着戾气,他此时正低头看着奏折提笔写着什么:“你来了。”
淑妃换了套衣裙,是当年进宫时第一次见皇上所穿的翠烟衫裙,俏丽的颜色衬得她的更加面黄肌瘦,弱不禁风。
“臣妾参见皇上。”
皇帝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笔往地上一掷,就有大公公上前替他擦去手上的墨汁。
皇帝由着大公公擦,抬眼看向跪在前方的淑妃。
“淑妃。”
“臣妾在。”
“你瘦了。”
语言颇为关心,却带着审视的味道。
“是,臣妾有罪。”
手上的墨汁擦完了,皇帝挥手让他们都出去,整个乾清宫殿里只剩下他们。
“爱妃何罪之有啊。”
淑妃直起的身子再次弯下埋头,语气软和却坚定。
“臣妾,枉受天恩,干涉内政。”
“错!”
皇帝狠狠将手捶在身旁的书籍上,怒道。
“你是放肆!你们张家都放肆!柔妃的父亲不过一个从三品光禄,你父亲也不过是一介户部尚书,你们便敢参合皇子的事,参合皇家参合朕的事!你们张家胆大包天!还有把朕!这个天子放在眼里吗!”
“朕还没死!你们张家就敢上蹿下跳,朕要是死了,你们张家岂不是要在京城翻了天了!”
“皇上明鉴,臣妾死罪,只是臣妾父亲早已和张裘分家,佑王之事,臣妾不敢,臣妾的父亲更加不敢啊皇上。”
淑妃孱弱地说着,语言激动时竟咳嗽起来,身子像轻纱一般薄。
“你不敢,你父亲张椿不敢吗?他明知他弟弟张裘在背地里串掇着佑王,他难道没有片刻动摇过?张椿这个老狐狸,放任着张裘和佑王自寻死路,心里念着他外孙裕王呢,裕王有兵权在身,安知会比不过佑王和肴王?”
淑妃知晓皇帝说得都是真的,她不敢辩驳,可听到他说起自己的儿子,她还是流着泪道:“皇上,煜儿他不敢的,皇上您知晓的,煜儿他从小便逍遥懒散惯了。”
“手握兵权,难免不生异心。”
淑妃泪眼婆娑看着皇帝摇头。
“朕知道,裕王出征后与京毫无联系,比起你父亲来说,懂事许多,兵部那边也替佑王说了些话,朕也觉着他是个好的。”
皇帝说完突然眼色一变,盯着淑妃。
“只是淑妃,朕!不允许一个优秀的皇子背后靠着野心勃勃的外戚。”
淑妃自知她最终无法逃脱,她对着皇帝拜了拜。
“皇上,臣妾知晓严重性,还请皇上看在臣妾入宫侍奉您二十几载的份上,饶了臣妾母家,降职或流放,臣妾毫无怨言,只求留下臣妾年迈的父母亲一命。”
“臣妾自知体弱多病,时日无多,无福抚育裕王殿下,恳请皇上将裕王殿下交由皇后娘娘抚养,臣妾,愿用自身,斩断裕王殿下与张家的所有联系。”
皇帝没有说话,靠在龙椅上漠视着磕头的淑妃。
许久后才说道。
“淑妃,你可想好了?”
“臣妾,想好了。”
“话别说太满,这件事须得....”
“去母留子,臣妾懂得。”
淑妃用轻柔地话语抢先了皇帝的话头。
皇帝眉头一紧,最终叹了口气。
“张蕴窈。”
“臣妾在。”
“你很聪明,朕记得,许多年前,朕就喜欢你这股聪明劲。”
“承蒙皇上厚爱,臣妾自当感恩戴德。”
“罢了,你既想得这般周全,朕便遂你心意,你还有什么心愿。”
“臣妾有一心爱的婢子,名唤江姝。”
“朕记得,是个伶俐的丫头。”
“倘若皇上有一天对裕王殿下寄予厚望,要赐他一个十全十美的太子妃,请顺带赐婚于江姝吧,臣妾不愿让她像臣妾这般,余生一直留在这宫墙之内。”
说完她又磕了个头:“臣妾将死之人,说话僭越了,还请皇上莫要怪罪。”
淑妃一直低着头,不肯抬头再看一眼皇帝。
“朕念你我多年情谊,不会让你太过痛苦,会让司礼监的人给你送酒。”
“谢皇上。”
“你去吧。”
“臣妾告退。”
马车行驶将至裕王府,江姝带着芜璟提前下车后从后门溜进裕王府内。
“你来了,母妃如何?”泫煜看见江姝进来便说。
江姝把所有事情简言意骇地还是了泫煜,并把淑妃给的信交给他。
泫煜连忙将信展开:
【吾儿泫煜,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今已是开春,吾儿身在南疆,可见南疆三月的木棉。
这些日子京城风声鹤唳,北镇扶司与东厂查的严,母妃无法将京中消息传递给你。
母妃不知从何说起,但当你看到这封书信时,母妃大概离你远去了。
一切都来得太快,你我都无法预料。
莫要愤怒,莫要自责,莫要自怨。】
夜晚的宫廷很是寂静,像是人人自危,又像是正肃穆地想送走谁。
司礼监的人送来了酒,放在淑妃面前的桌子旁。
“淑妃娘娘,您请好吧。”
“放下就出去吧。”
公公翘起兰花指疑惑地问了句:“啊?”
“本宫想独自一人离去,公公不会连这点要求都不肯给本宫吧。”
“奴婢哪敢啊,娘娘自便,奴婢两柱香后再进来。”
淑妃静坐在正堂之上,斜着头,春日里的风依旧很凉爽,只是今夜的风稍大,殿里有几根蜡烛被吹灭,
她慢慢看向四周,苦笑道:“曾经,煜儿和姝儿,都在这里,很欢乐,很无拘无束。”
想着想着,眼泪汹涌,她紧紧捂着胸口,哽下喉间的酸涩,她不能哭得太大声,她须得走得安静,走得情愿,不能给江姝和泫煜留下任何话柄。
她从腕上摘下张家子弟都会佩戴的红绳,对向一旁的灯芯,看着它燃尽:“父亲,您断送我的一生,为了张家,我不怪你,但你不该又想踏着煜儿来平步青云。”
“我这一生,看似荣宠万千,实则如镜花水月,临了临了,还是张家的弃子。”
“只是我的煜儿和姝儿…原本我是想让他们去封地做一对逍遥快活的夫妻,远离庙堂之争。”
“姝儿,啊娘没能护住你,如若可以,啊娘情愿你舍弃了与煜儿年少的情意,远离这吃人的宫城。”
“莫要像啊娘一样…莫要。”
淑妃伸出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怨只怨母妃愚笨,只能用这一方式保护你与张家。
张家原是我的责任与宿命,然则绝非吾儿之使命,倘若有天非要吾儿付出什么去赎张家的不幸,母妃愿你潇洒自如。
吾儿,勿念,勿恨,廉洁自身,保全性命。】
宫中的丧仪报地很快,就像一早便预备好的一样,就在泫煜疯了般抗旨牵马要入宫时,司礼监的掌印便带着人来解了他的禁足,并宣召他进宫侍疾。
泫煜不敢相信,他两年没有见面的母妃就这么离去,只留下那封不能见人的信。
更不敢相信,他身为人子,不仅不能参加母妃的丧仪,还成了皇后的孩子。
他红着眼睛,隐忍至极,为了不让母妃的心血白费,他努力咽下心中的愤恨,脖颈间的筋脉跳动着,痉挛疼地他差点掉下眼泪,他只能努力克制颤抖地手,轻轻将药汤喂给原本没病的皇后。
皇后看他那样,终究没说什么。
“你风尘仆仆回京也累了,去休息吧,这里有下人就够了。”
泫煜低头作辑:“谢,皇….”
皇后连忙狠狠咳嗽,眼神瞟向殿外。
“谢,母后。”
江姝此时一身孝服跪在建章宫人群之中,明面上,她只是一个宫婢,连给淑妃棺前撒一把纸钱的事都不配做。
她娥眉蹙起,泪水顺着脸庞流满脖颈。
心脏疼地快要窒息,她却不能喊她一句啊娘,只能跟着众人喊她:“娘娘。”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两个时辰前,明明她还像以前一样抚摸着自己的脸,怎么会…
江姝又想起她跟自己说。
【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来见我。】
她闭上眼睛,任泪水肆虐。
没想到再见,竟是那么快,那么冰凉。
一座冷冰冰的棺木。
为什么她要听话,为什么她不像往常一样叛逆地来找啊娘,也许呢..也许呢。
江姝就这么跪着,夜深露重,丧仪上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只剩她一个人独望棺木。
她在这个威严肃明的皇宫里,自顾自地站起,离经叛道,从宫婢的位置行至淑妃的棺木前,屈膝跪地,拱手于地,头缓缓点于手背。
“江姝感念淑妃娘娘养育之恩。”
“姝儿跪别啊娘。”
再次起身,又而复始,以首点地,跪至天明。
泫煜离开椒房殿后,偷偷去了建章宫后殿,于江姝隔着两道墙,跪拜自己的母妃。
他双目赤红,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发现都是空话,最后只道了声歉。
“母妃,孩儿不孝。”
分不清是局势还是人心,竟把他的母妃生生逼死,他迷茫惶恐。
他跪到卯时便起身去太和门上朝,身为南疆战事的少将,他今天须得去汇报情况。
他吹了一盏茶功夫的冷风,把脸色的愤恨和悲伤吹散,徒留一个无事的皇后嫡子去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