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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空悲切 ...

  •     闷热的风中夹杂着吹不散的血腥气,漫天的灰烬轻飘飘的落在树梢上,落在地上,落在黑衣男子的衣襟上。
      火光摇摇晃晃的,映照着他苍白的薄唇。
      他怀中抱着浑身是血的女子,一步一步走的很稳。
      他小心翼翼,温柔谨慎。
      却又像被惹怒的罗刹,让这夏夜里的人如履薄冰。
      黑衣男子一步步走来,他的衣袍猎猎,像是死神最锋利的镰刀,终结了夜的喧闹。
      他目光森然,扫了一眼跪了一地的人,冷冷的说了一个字。
      “杀。”
      他携风而来,踏月而去,脚下是被鲜血浸染过的土地,耳边是利刃入体的声音。
      可他眼中只有怀里那尚且温热的身体。
      幸好,幸好。
      只是那双闭上的眼睛,和那一身的鲜血都太多刺目。
      若不是他的计划,瑶瑶现在应该待在暖玉生香的闺阁里吃茶看书,而不是在这种地方九死一生。
      此番变故,皆因他起。
      *
      鄘风将手搭在苏玉瑶的手腕上,眉头紧蹙,边叹气边摇头。
      容楚像入定般立在一侧,面容掩在阴影里,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昏迷不醒的苏玉瑶,拇指上的玉扳指被他捏碎在掌心。
      “前辈,可直言。”
      闻言,鄘风收回了手,仔细着把苏玉瑶的手放进了被子里,起身冲着容楚遥遥一拜,道:“殿下如今,可悔?”
      “初见时,这丫头便是满身的伤,拖着同样身收重伤的殿下不知走了多久,草民只知,那一双本该拨花燃香的纤纤玉手,比寻常农妇的手还不如。”
      “也不知道这丫头看了什么书,竟觉得自古神医不愿救皇家之人,死死的瞒着殿下的身份,即使被戳破了也不愿松开,当真倔强至极。”
      “诚然,殿下伤的更重些,可这小丫头一看就是闺阁小姐,娇生惯养出来的一朵娇花,为何会流落此地?想必殿下比老夫更清楚其中缘由。”
      “皇室纷争,不是她一个小姑娘可以掺和的。”
      “她先天不足,本不是长久之相,这次又受了黑风一掌,心脉受损,事到如今,老夫已无计可施了。”
      容楚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沙哑着声音道。
      “求您,救她。”
      鄘风越过容楚,背对着他道:
      “殿下可能不知,在殿下还未醒时,这丫头从未听过我的话,日日守在殿下榻侧,不是发呆就是哭,哼,她还以为老夫不知道呢。”
      说完鄘风快步走到了门外,仰头看着天边泛起的白,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他说了许多忤逆的话,怪这太子把她拉入漩涡,却没有保护好她。
      看着她日渐好转的身体,他如何能不欢喜,只是不愿她日日闷在屋子里,眼巴巴的守着太子,别再把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熬坏了,这才使唤那丫头去竹林挖笋采菌菇。
      谁知道,却害她遇了险。
      鄘风站在门外,听到了屋内男子的闷咳声,拂袖去了药庐。
      他自责后悔,心中郁气难解,之所以如此激这位传闻中桀骜不驯的太子殿下,不过是想要知道玉瑶丫头有没有看错人。
      玉瑶丫头的心疾,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他费心费力调理数月,也不过是让丫头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些。
      他不过凡世医者罢了,又如何能显得了大罗金仙的神通。
      可怜的孩子,早已无命可续,无寿可延。
      世上苦难之人不知凡几,可他却格外心疼这个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
      从她的眼中,他看不到生的希望,本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眼中却是一片荒寂,说她看淡生死也不尽然,因为他看的出来,在她这短暂的命数里,她格外的珍惜所有从她指尖溜走的光阴。
      就像从来没有拥有过光明的孩子,把这一切都当做一场明亮绮丽的美梦。
      鄘风不懂,以玉瑶丫头的出身,这种枯如朽木,看尽世态炎凉的姿态本不该出现在她的身上。
      以苏慕的品性,不像是会苛待亲生女儿的人,再者说,他也耳闻过这位太子太傅,为了小女儿的病遍寻天下名医。
      十数年如一日,未曾有过一日懈怠。
      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让丫头的心境变得如此苍老啊。
      *
      大火烧了一夜,雪也下了一夜,苏玉瑶从无尽的夜幕里站到了天光大亮。
      无情的风裹挟着冰冷的灰烬,拍打在苏玉瑶的脸上,她瘦削单薄的身躯立在冰天雪地里,像是感觉不到寒冷一样,一动不动。
      雪没过了她的脚踝,披在她的肩头眉梢,那些重复了成百上千遍的人生,让她感到麻木。
      反反复复的得到又失去,仿佛在揭示着她的宿命。
      世间万物皆有所属,可是没有一样是属于她的。
      她跨过时空的长河,感受着另一个时空的温暖,只是眼前的一切无一不在提醒她,那里的一切都不属于她,只有现在这个深陷在泥沼里的人,才是她的命。
      阿爹…阿姐…还有…
      容楚…
      容楚,是她的容楚吗…
      苏玉瑶睫毛颤抖着。
      若是一切皆为虚幻,那她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一阵风吹来,苏玉瑶所有的坚韧在这一刻骤然断裂,她跌在雪里,蜷缩着身子,像是濒死的小兽,双手紧紧的搂着自己的手臂,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
      容楚坐在塌边,手指细细描摹着苏玉瑶的眉眼,一遍又一遍,执着的神色像是要把她的样貌刻到骨子里。
      他轻柔的抚摸着苏玉瑶的脸颊,周身的气息却是暴戾不稳。
      他恨极了!
      命运总是对他如此不公!
      战场之上,瞬息生死,却偏偏有人以万千将士的命为筹逼死他母妃。
      卫氏一族,死在这漩涡里的不知有多少冤魂。
      他目睹母亲葬身火海,目睹皇帝的冷漠无情。
      外祖父心灰意冷上交兵权,却又被逼离京。
      而他,被他的父皇交给造成这一切悲剧的祸首抚养。
      认贼作母,何其可笑。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因为皇帝的放纵,疑心。
      放纵云氏扣留军饷,拖延军粮的运输,致使多少将士饿死边境,冻死在冰天雪地里。
      他们要防的不止是敌人的利刃,还有他们为之拼命的朝堂放出的冷箭。
      满朝文武骂声一片,怪的,是卫妃祸国,骂的,是卫侯无用。
      而他的父皇,忌惮外祖父手握兵权,在军中一呼百应,功高盖主。
      任由云氏对卫氏子弟构陷迫害,致使多少卫氏族人前程被毁,多少人因此丢了性命。
      母妃被一双双无形的大手推上高台。
      外祖父在边境生死一线,他的舅舅卫黎又被贼人掳走。
      每一件,都在逼他的母妃做出抉择。
      是要自己的命,还是要父亲,弟弟,族人和数万将士的命。
      他忘不了。
      忘不了那场大火。
      忘不了他温柔貌美的母妃变成那具漆黑的尸骸。
      他忘不了那烈焰中模糊的脸。
      他恨啊,恨了这么多年,谋划了这么多年,却牵扯了一个他最不愿牵扯之人。
      他不能回头,多少次午夜梦回,都是那场大火,和那场下不完的雪。
      他放不下,也无法放下。
      他本以为,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可是他算漏了一样,那就是瑶瑶的心,她那愿意同他一同赴死的心。
      容楚的眼神有了变化,他感觉到自己的心里涌出一股暖流,随之而来的就是让人猝不及防的酸涩疼痛。
      卿之意,君未识矣。
      苏玉瑶睡了很久,久到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身上寒意未消,心中无限荒凉。
      她知道自己躺着,知道自己又回到了书中的世界,她能感受到阳光和微风。
      也能,听到容楚的声音。
      鼻尖闻着熟悉的龙涎香。
      听他说,他要带她回家。
      回家,成婚。
      他还说他已经写了折子奏请圣上,还给阿爹写了婚贴。
      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太子未死,是苏太傅的女儿救了太子,而太子殿下知恩图报,将要迎娶苏二小姐为太子妃了。
      不管这件事多么不靠谱,也不管苏二小姐那个病秧子是如何救了太子殿下,诸多疑问暂且不说。
      事实就是,苏玉瑶救了太子。
      真相?什么是真相,大家相信的就是真相。
      至于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又有谁会去真的在意呢。
      就算有,譬如秦王,现如今也无可奈何了。
      这件事是天下先知他后知,太子仁厚知恩,实乃大秦之福,坠崖未死,更是国之大幸。
      苏二小姐救了储君,就是救了大秦。
      民间如是说。
      纵然秦王再如何不满意,他也不能让大秦国的储君背上不仁不义的罪名。
      太子未死,秦王悲极大喜,竟是又病倒了。
      二皇子衣不解带,孝心至诚。
      众人感怀,真是好一出父子情深。
      苏玉瑶听到了许多事,好的坏的,可她唯一在意并放在心上的就是容楚醒了。
      容楚醒了。
      原来那不是幻觉,她也并没有看错。
      苏玉瑶意识清醒了片刻,便又模糊了起来,混混沌沌的又坠入了黑暗中。
      从那之后,苏玉瑶就一直陷在混沌之中,能感觉到外界的变化,意识却一直都不清醒。
      在这样似梦非梦的黑暗中,苏玉瑶恍惚间窥见了一丝亮光,可那丝亮光却忽明忽暗摇摇晃晃的。
      意识渐渐回笼,苏玉瑶撑着沉重的眼皮,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艰难的把眼睛睁开了一个缝隙。
      她皱着眉头,轻轻的眨了眨眼,待适应了那道亮光后,才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大红的帐顶,龙凤呈祥的红烛。
      苏玉瑶被这满目的红晃花了眼,她动了动许久未动的手臂,撑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大概是太久没有掌控这具身体的原因,她只是坐起来,就有些气喘。
      身上的锦被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苏玉瑶低头去看,落入眼中的是绣的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还有她身上穿着的华贵精美的红嫁衣。
      嫁衣?
      红烛?
      鸳鸯锦被?
      这是,怎么回事?
      苏玉瑶头脑发胀,她感觉自己还在梦里,却又不像梦。
      就在这时,苏玉瑶听到了一声惊呼。
      随着水盆哐当落地的声音,苏玉瑶总算感觉到了几分真实。
      “太子妃醒了!太子妃醒了!”
      “快!快去禀告殿下!”
      “大喜!太子妃醒了!”
      苏玉瑶抬眼去看,只看到了那道声音飞奔而去的背影。
      太子,妃?
      是在说谁?是她吗?
      容楚,和她?
      这一刻,苏玉瑶突然有些慌乱,她掀开锦被下床,可是那双腿软绵无力,致使她刚刚醒来就摔在了地上。
      她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心中慌乱更甚。
      苏玉瑶不知道那股恐惧从何而来,她怕的浑身发抖,这样的恐惧快要把她吞噬了。
      “瑶瑶!”
      熟悉的声音传进了苏玉瑶的耳朵,鼻尖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龙涎香,在看清容楚面容的那一刻,她心中的恐惧戛然而止。
      苏玉瑶直勾勾的看着容楚,看着他同样的一身华贵红衣,周身五感渐渐回笼。
      她明白她在慌什么怕什么了。
      她怕那个人,不是容楚。
      容楚看着怔愣的苏玉瑶,忽然把整个人都严严实实的抱在了怀里。
      “瑶瑶,你让孤,等的好苦。”
      太子回京当日,满朝上下,乃至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一件事。
      苏二小姐为救太子身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太子殿下不离不弃,仍坚持求娶,许其正妃之位。
      秦王大怒,太子被罚禁足。
      卫侯出面请旨,赐婚太子,天下悠悠众口难堵,大秦国的储君,可桀骜不驯,可放肆乖张,唯独不可背信弃义,寒了天下臣民的心。
      恶名昭彰的太子殿下成了苦命的痴情人,宁愿受罚也不愿背弃苏二小姐,可这苏二小姐本就心脉不足,如今又昏迷不醒,命运多舛。
      这一出原本强取豪夺的戏码,变成了悲情的苦命鸳鸯,赚足了京城百姓的眼泪。
      可大家万万没想到的是卫小侯爷卫黎,日日去找太子殿下切磋,还次次带伤回来,每次都是一脸的阴郁不忿。
      众人就暗暗猜测,难不成这卫小侯爷也钟意苏二小姐?舅舅和外甥属意同一女子?!
      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若说苏二小姐喜欢谁,那肯定是太子殿下,又是坠崖又是重伤,不是真情又是什么?
      太子殿下和苏二小姐两情相悦已是板上钉钉,这突然出来的卫小侯爷莫非想要夺人所爱不成?!
      众说纷纭,信的人多了,假的也是真的,是以从那时起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所有人看卫小侯爷的眼神或同情,或赞叹。
      但更多的,是鄙夷。
      那时的他们鲜少有人记得,当初单骑持剑送嫁的少将军。
      是卫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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