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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再回江州 ...

  •   雨下得太大,刚行完丧仪的地上散落着一层纸钱,被雨水一浇,全成了送不走的魂魄。

      不远处有个茅草搭起的亭子,徐奕跟那对夫妻相对而立,相视无言。

      那对夫妻不是别人,正是多年不见的张毅和陈氏。

      张毅是个受不了这种氛围的人,扯开嘴角哈哈笑了两声道:“子奕啊,这么多年不见,你跟三皇子可还好啊?”

      陈氏在一旁拿手肘碰了碰他,提醒他如今三皇子早就不是三皇子了,是他们熙国的新王。

      “对对,看我这记性,都是大王了,过得能不好吗?”

      徐奕勉强扬了扬嘴角,张毅的性子他清楚,最好面子,死活不让别人看出他落魄的样子,所以徐奕也只能尽量不问他眼下的境况,只逼着自己看起来正常些。

      “我与大王一切都好……”他本想按照旧称,喊他“将军”,可张毅早就卸了将军的职位,徐奕一时也不知道如何称呼他,又怕突然间换了称呼惹他菲薄,便只能说道:“你与尊夫人是住在此处吗?”

      张毅默了默,陈氏则垂了头。

      “是啊。”张毅仍然笑着:“你们离开江州后,我便辞了官,和夫人来到这里暂居。”

      徐奕点点头,看着满地经幡,想起他和李泓离开江州后,据说张毅是得了个大胖儿子的。如今张毅只字不提那孩子,陈氏又是那样的神色,那这丧仪是……

      想到这,徐奕心如刀绞,算起来那孩子也才一岁多,就这么没了。

      徐奕点头应了两句,却有种想逃走的冲动,他怕那孩子的死与战事有关,与他有关。

      刚好宋照在那边喊他,若是再不起程,天黑前要赶不到驿站了。

      徐奕几乎是得到赦免,慌忙跟张毅夫妻辞行,刚出了茅草棚子,就听张毅喊了他一声。

      他脚步一顿,在大雨中等着张毅的话。

      “孩子是染上恶疾没的,跟你没关系,你不要自责。”

      雨水瞬间把全身浇透,徐奕没敢回头,只点了点头,便快步回到车队中。

      也许是窝在小院里太久没动,他身体变得很不好,快步走一段距离就微微喘气,以至于他上马车后胸口一直起伏着。

      染上恶疾,就他所见的边境环境,太容易染恶疾了,若是太平盛世哪会轻易有这些病痛。说到底,还是跟战事有关。

      他曾跟李泓说过,不见山河破碎不做九五之尊,那时候他说李泓眼界低,心中装不下黎民百姓,可他就有了吗?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五十笑百步的纸上谈兵。

      如今真切见了山河支离破碎,百姓民不聊生,他才知道什么叫心痛,才知道真正爱民的帝王要承受多少。

      起码他就做不到,他肩负不起整个天下百姓安乐的责任,他怯懦,只想以死谢罪。

      车队行了三日到达江州,再回江州,徐奕本以为自己会泛起些愁肠,感慨物是人非,叹息朝代更替,亦或是近乡情怯……然而都没有,除了低沉,再没有任何情绪。

      他无事可做,就专心分析这种心理到底意味着什么。韶文君天资聪颖,很快就清楚了,他这是厌倦了一切,恨极了自己,看淡了所有。

      他想,就算现在见到李泓,他心里也能古井无波地泛不起一丝涟漪了吧?

      宋照把他带到一处院子,他一路都在马车里,进院门之前都没睁眼,完全不知道这在江州的哪个方位,反正不是以前的国相府。

      不过现在他挑剔得很少,随遇而安的心越来越重,到哪都能睡着。而且这里一看就是用心布置过的,虽不称不上奢华,也不雅致,至少什么都不缺。

      宋照见他又乏了,也没再说什么,只轻声叮嘱这里的三两个仆人好生照顾他,就关上门就离开了。

      徐奕昏昏沉沉睡了两天,没人来过。李泓下令把他接来却没来见他,所以他总是觉得自己还在边境的那个小院里,除了几个仆人总喊他吃点东西,扰得他心烦。

      仆人们只是接到王命,在这里照顾一位公子,并不知道这位公子是何许人也。看院落布置,也不像是什么贵人,因此侍奉起来颇为懈怠,除了一日三餐,几乎很少再做什么事。

      这日,徐奕是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的,他皱着眉问:“外面什么人这么吵闹?”

      一个仆人回答:“公子您还不知道呢,咱们大王初登大位,各国国君遣人送贺礼,使臣们前几日到达江州,今日大王在宫中设宴,要宴请各国使臣。外面的动静便是来接使臣进宫的车马。”

      徐奕“哦”了一声,本想回去继续睡觉,却被扰得实在没了睡意。于是干脆说道:“把院门打开,再在门前摆上长椅。”

      他这么说的意思很明显了,他要坐在门口看热闹。

      几个仆从自从负责照料这位公子,就只见他不是发呆就是睡觉,像今天这般饶有兴趣地看热闹还是头一遭,不觉新奇得很,忙照她说的去办了。

      徐奕倒真有点看热闹的意思,反正左右无事。

      他想起以前武王在时,有一回五国会盟便在江州,他那时还小,对其他国家来的使臣还是很好奇的,却因着要看的书很多,自身又不是爱热闹的性子,便忍着没出去看一眼。

      最后还是徐修个“人来疯”,一点国相的架子都没有,硬是抱着他那沉稳到不像话的儿子出去看热闹。还教他怎么从衣裳配饰、所带贡品、甚至身材发型分辨各是哪个国家来的。

      “驷人爱披兽皮,骨骼宽广;梁人最喜金饰,不仅女子珠翠满头,连男子也爱用金冠;樊人爱束高冠,常常眼睛被吊得细长……”

      徐奕安坐在门前,重复着当年徐修的话。

      那年国相未老,稚童年幼,一切都还没开始。

      忽然,有一支特别长的车队进入徐奕的眼帘,车上装满了大箱子,箱子似乎都特别沉,压得木车吱吱呀呀响。

      徐奕抬手,腕骨挑得老高,指向那支长长的车队问:“那是做什么的?”

      他能从服饰上分辨出是歆国人,只是别的国家送贺礼,一辆车就很显大方了,这歆国竟然一下子送了一排车的礼?

      “那是歆国使臣。”仆人笑眯眯地道:“听说咱们大王到了适婚年纪,正在商定与歆国公主的婚约,这一车车的礼啊,大约就是大王与公主的定亲礼。”

      徐奕蓦的想起来了,李泓和歆国公主的亲事可不就是他亲口应下的,如今使臣送来定亲礼,也意味着熙宫中要有王后了。

      “关上门吧,吵得很。”

      徐奕又回去睡觉了,却怎么都睡不着了。他本以为把一切都看淡了,不会再起波澜,可听到李泓要娶亲的消息,心还是狠狠被扎了下,疼得要滴血。

      那天晚上,他头一回独自喝了酒。

      很不巧,喝到一半,熙王传他进宫的旨意下来了。

      徐奕其实也没喝多少,半壶都不到,但他酒量很差,脚步已经有些虚浮,不过除了脚步有些虚浮,其他地方就再也看不出他醉了。

      至少他还能思考。

      熙宫很记忆中的差不多,没什么改变,他被带到了昭华殿,那是历代熙王的书房兼寝殿。

      殿里亮着灯,隐约照出一个挺拔的身影,徐奕总以为自己该心跳加速的,但却没有,他很平静,甚至敢去跟熙王说句“恭贺”。

      也不知道是他这些天过得太放浪形骸,还是喝了酒的缘故,其实上他确实这么做了。

      进殿依着规矩行了跪安,他说:“恭贺大王双喜临门。”

      这个季节的夜里地上冰凉,徐奕体内又有寒骨……李泓紧握着拳,看着眼前瘦得厉害的人,心抽疼得厉害,但他没让他起身。

      虐待着他的同时更虐待着自己。

      李泓心在滴血,这几个词,“恭贺”,“大王”,“双喜临门”,每一个都能将他凌迟千百遍,可真是挑了一句很好的开场。

      “你倒说说,何为双喜临门?”

      王位和结亲,李泓想,他确实是人生四大喜事中的两喜了,只是徐奕要敢说出来,他定要他好看。

      徐奕偏偏就敢,他如今这样子还怕什么,何况还半醉着,“大王顺应天意继任王位,此为一喜;大王免赋税徭役,大赦天下,造福万民,万民拥护大王,此为第二喜。”

      李泓微微松了口气,幸亏他没说。

      他伸出手,想扶徐奕起来,徐奕却避开了,朗声道:“臣乃先武王一朝的旧臣,如今只是一介布衣,实在不敢受此天恩。”

      李泓的手没收回,听他说完就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强行把人拉了起来,压着嗓音道:“你一定要这样吗?

      徐奕本就站不太稳,被他这么一拉险些要摔倒,但李泓的手始终没松开,想倒也倒不了了。

      “臣,不,草民不懂您的意思。”

      “徐奕!”

      李泓忍无可忍,拉着徐奕的手腕把人生硬地拽到跟前,“你为什么不回江州?为什么不来见我?你是不是早就想好,把我送上王位,自己就再不入朝堂!”

      他问出一连串的问题,胸口微微起伏着,连“寡人”都不自称了,一口一个我。

      徐奕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前两个问题,不过第三个倒是能回答,于是他答了:“是。”

      “为什么?”

      徐奕的手腕被抓住道道红印,吃痛地挣了下,语气却很平淡:“我的遗命完成,不能退隐吗?”

      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况且大王都要娶亲了,我也二十五了,不能娶个一心爱之人成家生子吗?”

      这话是借口,却正好戳在李泓心尖上,他怒道:“我的亲事是你应下的!”

      徐奕仍然浅笑:“大王不必谢我,我也不求赏赐,放我走就行。”

      李泓气得胸口起伏不定,用力甩开他的手腕,徐奕被他这一甩,膝盖直接磕在案角,吃痛跪倒在地。

      徐奕笑容不减,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君王不就是用来跪的吗?

      李泓被他的笑刺痛,心中一股怒气夹杂酸涩突然冲出,沉声道:“好啊,歆国定亲礼已经送到江州,等寡人大婚以后就放你走,再也不用回来!”

      “跪谢天恩。”徐奕规矩叩拜,而后起身告辞。

      昭华殿里灯火明灭,蜡泪流了满桌。

      李泓站在暗影中,表情悲切,他终究坐上了王位,也失了他。

      灯火晃了下,他看到徐奕刚才摔倒的地方多了个什么东西,那是一方帛书,似乎有些眼熟。

      他捡起来打开,突然就征住了,下一刻,他猛地朝外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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