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策挽桃花》时雨初晴

70、君王伊始

　　他就这么失魂落魄地走下来，李泓忙应了上去，拉过他的手，牵着他一步步走下高台，小心得宛如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歆王说什么？”李泓浅声问。

　　徐奕却轻声道：“先别问，走一走好不好。”

　　李泓一怔，道了声“好”，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松开徐奕的手，徐奕也没有要挣开的意思，只是安静地行在宫道上，看上去缱绻又暧昧。

　　走了一段距离，徐奕突然道：“泓儿，我闻到花香了，像桃花的香气。”

　　这会儿都十月了，哪来的桃花，不过是他们路过一片小花坛，里面开着朵朵金菊，李泓看着徐奕，莫名“嗯”了一声，“像桃花。等明年江州的桃花开了，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徐奕没答“好”，也没答“不好”。只是转过身，跟李泓面对面站着，然后伸手把眼上蒙着的白纱取下。他虽然看不见，看向李泓时目光有些失焦，眼睛却异常好看，眼角细长的红疤趁得他尤其深情。

　　“泓儿。”他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说道：“我帮你应下一门亲事。”

　　风吹过花坛，金菊绽放出最美的姿态，热烈得灼人。

　　徐奕感觉到李泓牵着他的手似乎抖了下，但并没有松开。他把那柄玉如意放在那只紧握着他的手里，笑得和煦：“是歆国才貌双全的公主，与泓儿可以说是……天造地设。”

　　他笑着等李泓接话，等了良久都没等到。

　　骨子里突然冒出阵阵寒意，徐奕的手开始止不住颤抖，接着身上也开始微微颤抖，是寒骨又发作，他拼命控制住痛感，面色不动地继续保持最得体的笑。

　　“你毒发了为什么要忍着？”李泓捉过他另一只手问。

　　说完不等徐奕说话，他一手环过徐奕的后背，一手抄起膝弯，把人横抱起来就往外走。

　　等回到庭候府，李泓帮徐奕除了外袍，安放到床榻上，而后把自己脱得只剩里衣，一声不吭地进被窝抱住了那个微微发抖的人。

　　入怀冰凉刺骨。

　　这还是徐奕挺过寒骨之毒最严重那几日后，发作最厉害的一次，没有缘由，突然就毒发了起来。

　　李泓把人抱得很紧，额头抵在徐奕左肩，眼睛微闭着，面上没什么表情，始终没说话。

　　怀中人身上的温度越来越低，像冰块一样冷得让人害怕，李泓终于开口了，太久没吭声他的嗓音泛着喑哑：“怎么会突然发作？”

　　这个徐奕还真不知道，没受凉没受寒，突然就有一股冷彻骨髓的寒意席卷全身，毫无征兆。

　　就好像是他为了避免尴尬装出来的病一样。

　　倒不是因为别的，这个节骨眼上让李泓应下歆国公主的婚约，无疑是要假手歆国兵力了。徐奕多清高自信的一个人，也会为了达成目的而借用联姻的手段。

　　李泓会怎么想他？

　　也不会怎么想，无非以为韶文君也是个不能免俗的大俗人，满口礼法都是虚伪至极的面具。

　　见他不答，李泓又问：“歆王还对你说了什么？”

　　徐奕也终于开口了，“只此一件。”

　　指的就是联姻的事。

　　“你为什么要答应？”

　　李泓的语气很沉静，沉静到让徐奕分辨不出他是什么情绪，又莫名觉得压抑了很多，时刻在爆发的边沿。

　　身上和心里的痛楚同时而至，徐奕强迫自己笑道：“泓儿不希望我答应吗？你总要娶亲的，娶得也只能是别国公主或是权臣之女。”

　　李泓默了默，压低声线道：“我不娶就得不到坐不稳熙国江山吗？你就这么看轻我？”

　　徐奕下意识想否认，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确实没什么好反驳的，跟逃离中都一样，理亏的总是他。

　　他们紧紧相拥着，身体贴得严丝合缝，是个亲密无间的姿势，但一个两个心却凉透了，不是抱在一起相互取暖就能热起来。

　　半晌，李泓才又说道：“登上王位的代价太大。子奕，你想让我娶，我娶了便是。”

　　话一出口，两人的心都狠狠的颤了下，揪疼得要命。偏偏一个两个都那么善于伪装，一个至始至终语气平和，一个从头到尾笑得和煦。

　　一场君敬臣忠的戏码寥寥几句落下帷幕，徐奕任他抱着，再也没说话，心尖都在颤动的时候，寒骨的痛反而没那么明显了。

　　所以他对李泓说：“你出去吧。”

　　出去吧，别在看他自私自利的模样。从决定离开中都起，他在李泓面前就已经失了信任，多了隔阂；梵阳偶遇时，他亲眼看到李泓自立却孤单的模样，虽然拿钻心的话一句句刺他，他却不敢生气，只能拼命捂紧伤口。

　　如今郑安再见，李泓对他突然冰释前嫌，他很庆幸，也很恐惧，总觉得这点原谅没有缘由，像偷来的，时刻要面临被戳穿的危险。

　　果然，这点偷来的原谅很快就土崩瓦解，有人给他递了一把铲子，让他把本就弱不禁风的壁垒亲手摧毁，干净利落。

　　李泓很听话，顺从地起身了，在床边窸窸窣窣地穿衣服。

　　徐奕心想，他以前也这样听话吗？从小他便是先王与贵妃的三皇子，明面上周围的人都会顺着他，就是在自己面前，他也是极有主见的。

　　何曾这样听话过……

　　以前会争执，会吵闹，无非是两人关系亲近，潜意识里知道怎么闹对方都不会离开；现在不一样了，更像是一种心死，顺从是毫无希望的哀默。

　　“我走了。”李泓回头蓦然道。

　　徐奕不知道这个走是什么意思，没让他等太久，李泓立刻就解释了。

　　“我答应与歆国联姻，歆王自然不敢再为难于你。前线军务繁忙，我就不在这里就留了。”李泓抿了抿唇，还是把剩下的话说出了口，“你安心养病，若是好了，还请去江州帮我。”

　　他说完这番话已经是心痛至极，徐奕寒骨未解，眼睛也没有恢复，他就这样走了实在不放心，可他在这里又能怎么样，有的只是窒息一样的难受。

　　徐奕放在被窝里的手死死抓住床单，生怕一个忍不住就会起身抱住李泓，而李泓下一句话却让他松了全身的气力。

　　他说：“等我娶了歆国公主，也能名正言顺地接惟儿回江州了。”

　　李泓说完就出去了，徐奕强撑的一口气立刻就松懈了下来，胸口起伏不定。

　　良久，他侧过身，双手抱住自己的臂膀，把身体蜷缩在一起，久久没有动。

　　***

　　十月半，攻打熙国的军队已经逼近全国中心，李泓却做了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他撤了所有战车铁骑步兵，只率领了五千精|兵秘密来到江州城外。

　　徐奕已经从郑安归来，寒骨虽已经不再发作，眼睛却恢复得很慢，仍蒙着一条素色白纱，却一点不影响指挥作战，军中都称他为“蒙眼军师”。

　　徐奕知道李泓为什么撤了兵马，江州是他们的故乡，李泓不愿意带着铁蹄践踏故土。

　　他本身则带着所有兵马围在歆国入熙的必经之路上，韶文君亲自坐镇，没有那个不长眼的国家敢趁乱进攻。

　　冬月，徐奕一封信送到宋照手中，让他协助熙国三皇子进城。宋照一直与墨家诸人隐于市井，接到徐奕的信，立刻联络到了三皇子。

　　江州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已经暗潮涌动。

　　冬月中旬，熙国旧臣汇聚到了一起，共商讨伐熙王的计策。其中一位公子黑衣墨发，虽年轻至极，口中说出的计策却让在场所有人钦佩。

　　腊月初，熙宫动乱，凄厉的长风绕旗，火光冲天，血色笼罩了整个江州。

　　熙王李慎死于除夕那天夜里，宫中的巫人说除夕将会有大雪，却失算了，除夕这天一片雪都没下，反而下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雨。

　　大雨浇灭了星星点点的残火，把整个江州城从里到外洗刷了个干干净净。

　　也是，继位的是水神转世啊。

　　那天，没有人知道，熙国边境一位蒙眼军师眼角落了一滴清泪，没等泪珠落下，就已经浸没在素色白纱里，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他薄唇轻启，“终于……”

　　大军数十万人，没人知道他们军师要说“终于”什么。

　　大年初一，晴，是个黄道吉日，熙国新王继位。继任大典办得排场极大，龙袍虽是赶制，却极尽奢华精美，八驾马并驾齐驱的皇家马车带着新王环游在江州长街上，接受万民跪拜道贺，震天的礼炮和奏乐似乎能传到边境，传到一人安坐的营帐前。

　　营帐里的人手里握着一方帛书，出神良久。

　　据说那日大赦天下，减免徭役赋税，万民振臂高呼，只是他们的新王似乎不那么愉悦，一系列事宜都像例行公事，麻木地昭告天下，游行祭天，上香敬神，告慰先祖……

　　初二，新王依照旧制分封功臣，文臣从御史司寇到内史中尉；武将从大将军到都尉，连同各郡太守，内宫的宦者令，上上下下的官职都齐全了。

　　就差国相一职。

　　但满朝文武都知道，国相一职该是谁任。

　　御史大人新官上任，提点这位年轻的新皇，“韶文君辅佐大王多年，于大王登基一战上更是功不可没，不能不封他啊，否则将落天下人话柄。”

　　新王天威鼎盛，不怒自威，光是往那一站不开口，就能让御史大人战战兢兢。

　　但他还是幽幽开口了，“战事结束那么久了，他为何仍然待在边境不肯回来？”

　　御史终究没敢再说话，他们这位新王看似年轻，却是个极有城府的，说话从不动怒，言语间却让人胆寒。

　　“你且跪安吧。”新王似是叹了口气，“他不回来寡人就一直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