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见应许》希戎

7、照见

　　装了保护壳的手机安然躺在地板上，屏幕朝上，明亮呈现。

　　言照语睁大眼睛，用前所未有的敏捷反应，拖着病体迅速俯身捡起手机，顺手按下开关键，把屏幕关了。
　　然后，因为身体动作幅度大而猛，昏沉的脑袋又开始疼。
　　但她还是强装镇定，眼睛骨碌碌望着蒋应许，心里求神拜佛，希望他没看见什么。

　　蒋应许端着托盘走近小床，漫不经心道：“还能打那么多字，看来精神不错。”
　　小姑娘还有精力玩手机，证明脑子还没烧坏。
　　他可以放心了。

　　言照语却因为他的话提心吊胆，小脸煞白问：“你看见了？”

　　蒋应许并没有看见具体内容。
　　出于尊重他人隐私，他只在手机掉落瞬间垂眸瞥了一眼，看见一个聊天窗口，一排绿色气泡，这意味着言照语给某个人发了许多话。
　　但见女孩神经紧绷，他不由好奇，她是发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或者说，是不能被他看见的字句。

　　他神色冷淡，黑曜石般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凝视她，像神秘的黑洞，漩涡深邃，她根本不敢和他对视，藏不住心事而无助眨眸，目光闪躲。

　　“嗯。”蒋应许轻轻应道，似有若无。

　　言照语的脸色变化万千，小手攥紧，像在给自己打气一样，因而有一点点底气不相信。
　　她很快就把手机捡起来了，而蒋应许站在门口，就算看见了，也不能看见全部。
　　何况他还端着托盘，以托盘的面积之大，和上面的瓷碗、冰袋，多少会遮挡他往下看的视线。

　　这样子越分析，言照语越觉得有道理。
　　她于是有了一点挑衅心理，问：“你看见了……那你不生气啊？”

　　蒋应许心下了然，她真的是在和某个人说他的坏话。
　　他冷笑反问：“你想我生气？”

　　言照语下意识摇摇头，头颅里的大脑也仿佛跟着晃动，难受的感觉上涌，她喘着气，颓靡地抱住脑袋，一副三魂没了七魄的模样。

　　蒋应许将托盘放在她面前，为了让她知道自己要吃的是什么药，他当着她的面撕开感冒颗粒的包装，倒进温开水里,用汤匙搅拌，直到颗粒融化。
　　“把药喝了。”

　　看着送到面前来的茶一样颜色的药水，言照语接过暖乎乎的瓷碗捧在手里，忽然想到刚才的粥，男人一勺一勺喂她。
　　怔愣间，青白的小脸缓缓晕染开浅浅绯红。
　　对于自己一头热就向妈妈说他坏话的冲动行为，她感到无比羞愧。

　　“还不喝？”蒋应许催促道。
　　拿起体温计对准言照语的额头，“嘀”一声，小小的电子屏上显示38.3°。

　　言照语连忙把药水喝了，空碗被蒋应许很自然地接过去，只是他的脸色依然淡漠，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
　　“躺下去继续睡觉。”他轻声命令道，有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这会儿言照语乖得像只困乏的小狗，温顺地倒回枕头上，盖着夏凉被，看蒋应许用厚毛巾包裹新的冰袋。
　　在他把冰袋放在她的额头上时，她抿抿唇，诚心诚意说：“哥哥，对不起。”

　　彼此认识不到一天的时间，他却对她这么好，尽心尽力地照顾生病的她，她还不知好歹地和妈妈说他不好，实在不是人。

　　蒋应许轻挑眉梢，没料到她还会道歉。
　　不过他也清楚，她发烧还要分出精力来说他的坏话，是因为什么。

　　“睡吧。”
　　他心平气和，将用过的冰袋和空碗放回托盘上，端着走了。

　　步伐远去。

　　言照语听着自己的呼吸声，胸口的跳动像烈焰，炽热萦绕，将她寸寸吞没。

　　“蒋、应、许。”
　　她小声地念着这三个字，发现从念“蒋”开始，唇角就会不由自主地扬起，变成甜蜜的微笑。

　　“蒋、应、许。”
　　答应的应，允许的许。
　　她又发现他的名字很容易写，比起她的名字更是容易太多。
　　她叫言照语，只有姓氏“言”字容易写。
　　蒋应许则相反，他只有姓氏“蒋”字复杂，写起来相对难。

　　这不是什么意义深重的巧合，但言照语却为此眼睛发亮，独自傻傻地笑着，莫名激动地扯过夏凉被咬住，不给自己笑出声的机会。
　　她兴奋地来回滚了两下，最后侧躺着，看见床边的浅蓝色椅子，整个人安定下来。

　　椅子和窗前的书桌是一套，五年前她随妈妈住进这里后不久，别墅主人特意给她购置的，由专人送货上门并安装。
　　五年来，这个房间就是她的小天地，除了妈妈，再没有人进来过。
　　直到今天。

　　刚才，蒋应许不但进来，还坐在她的椅子上，平静而耐心地一勺一勺喂她吃粥。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冷杉香味，若隐若现，却足以叫她闭上眼睛，专注而贪婪地嗅着，想把一丝一缕残缺的味道都收集进自己的心房，藏起来。

　　陶醉了有一会儿，言照语后知后觉睁开眼睛，一脸迷茫。
　　这个香味……分明是主人身上的味道。
　　她为什么要迷恋素未谋面的主人身上的味道？

　　小鹿砰砰乱撞的氛围转瞬即逝。
　　言照语翻身，郁闷至极，一条腿踢出夏凉被，四肢呈“大”字。

　　哥哥一定是用了主人的沐浴露和香水，所以没法知道哥哥原本的味道了。

　　失望的情绪顷刻间随着少女炙热的心跳蔓延全身，感冒加剧了这个黯然的色彩。
　　她望着干干净净的天花板，先是眉头皱起，接着是嘴唇抿起，最后是鼻子一酸，泪水盈满眼睛，顺着眼角滑落。

　　夏凉被下的手机轻震一下，言照语哽咽着举起手机。

　　和言今的聊天窗口里，一眼可见言照语发的牢骚，说蒋应许有多么冷漠高傲，眼睛长在额头上。
　　言今因此反而是放心了的感觉，语音回复言照语说要老实，要尊敬人。

　　言照语老老实实回复一个“噢”。

　　突然，男人低沉的嗓音响起，冷冷的语气含着责问意味。
　　“还在玩手机？”

　　言照语再次被吓一跳，失了手，这一次手机直直砸向她的脸。
　　被砸到的下颌骨作痛，她干脆哭出声。

　　蒋应许走进来，重新在床边的椅子坐下。
　　面对一个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倒霉小姑娘，他的目光里没有半分同情，甚至吐出两个字，“活该。”
　　伸手将滑落的冰袋拿起来，重新放在她的额头上。

　　言照语抽噎着，把手机丢开，泪眼朦胧望着蒋应许。
　　所有要嗔怪他吓到她的话语，在见到这张喜怒不形于色的清冷俊颜时，都消弭于无形了。

　　“还不快点睡觉？”蒋应许不悦道。

　　言照语回过神，连忙把豪迈睡姿一收，规规矩矩盖着夏凉被，吸吸鼻子，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老实巴交问：“哥哥，你要坐在这里……看我睡觉吗？”

　　蒋应许扬了扬手上的体温计，漠然说：“等你退烧。如果还不退烧，就得去医院。”

　　“我不要去医院。”
　　“那就睡觉。”

　　言照语连忙阖上眼睛。
　　然而，自己在睡觉，床边却坐着一个男人，这画面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她的眼睛偷偷张开一条缝隙，看见男人白皙修长的手臂，又赶紧闭上。

　　蒋应许不动声色，将女孩不自在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也清楚自己在这里守着她不合适，到底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孩。
　　可有什么办法？发烧一事可大可小，万一因为粗心大意有个好歹……虽然他不必负什么责任，但他也不想悲剧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蒋应许缄默着拿出手机看一眼。
　　费岸还无声无息。
　　算一算时间，这个点他已经到公司了，却还不回电话。
　　看来是不想要工资了。

　　沉思片刻，他给费岸发了信息。
　　蒋应许：【费先生，什么时候走人的？】

　　一语双关。

　　偷偷瞄见蒋应许在看手机，言照语上蹿下跳的心渐渐安分下来。
　　闭着眼睛，既能看见一望无际的幽暗，也能看见浩瀚星河般的光辉。
　　就像蒋应许的眼睛。

　　宇宙在他的眼睛里。
　　言照语浪漫地想。
　　一厢情愿地想。

　　在被药物引起的睡意打败之前，言照语想了很多。

　　她在蒋应许面前没有光鲜亮丽过，虽然不到一天的时间，但她还是觉得遗憾。
　　昨天下午明明可以以漂亮的姿态到家，如果她勤快带伞的话。
　　再如果，苍天不要在她回家的时间下雨。

　　一见钟情的时候应该风和日丽，不过雨下不停更令人印象深刻。

　　言照语也想起来一个问题，昨天下午明明下着雨，他为什么不撑伞，在花园里淋雨？
　　她记得当时他朝自己看过来的眼神，阴鸷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麻木，仿佛下雨不下雨对他来说没什么不同。

　　那一闪而过的阴鸷，和刚才如出一辙。
　　在她说出“哥哥，自己的妈妈不嫌弃。你小的时候，你妈妈肯定也一边喂你，一边给你吹凉，不让你烫着。”的时候。

　　这是事实。
　　言照语不懂蒋应许因此凶她干什么。

　　难道他不是他的妈妈带大的？
　　难道他没有妈妈？

　　在暂时得不到答案的疑问里，言照语无法自控地陷入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