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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番外 ...

  •   这是寻常的午后,也是不寻常的午后。

      我走到门口,阿彩冲我摆了摆尾巴。

      懂了,在吵架。

      我识趣地在门口停下。

      真不是我喜欢听墙角,而是里面吵架的声实在大,连祥云阿彩都被吵得幻化出尾巴堵住耳朵了。

      云搀在里面大叫:“你就是故意的!你一直都是这样!”

      我十分尴尬,倒也习惯。里面两位性子热闹,彼此不没事找事作一作,就要随机选中几位幸运之星折磨一番,倒不如这般吵上一吵。

      反正,老夫老妻了,床头吵架床尾和,吵吵更健康。

      我听着火候,三、二、一,云搀喘着粗气出来,紧接着“嘭”地一声巨响,月隐神府的铜门被狠狠摔上。

      果然。啧。

      摔了门犹不解气,冲着门里面嚷道:“以后再管你,我云搀随你谢云的姓!”

      ……

      真是好……有威慑力的威胁呢。

      我擦了把冷汗。待云搀的身形消失,才敢从阿彩身后出来。

      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们,云搀生气的时候,方圆十里,不要有任何活物。

      但谢云就没事,吵架了照样笑呵呵的,毕竟每次起因都是他嘴贱。惹毛了就哄,哄好了再招惹,千锤百炼,乐此不疲。

      因此,我施施然进了神君府。谢云果然蹲在院里的月桂树下,正兴高采烈、热火朝天的挖地。我伸长了身子去看,地里头埋着个香气四溢的小酒坛。

      他知是我,并不防备,酒尚未挖出开盖,喜色已上眉梢,雀跃地道:“好香!好酒!”

      我吸了吸鼻子,深以为然,一脚踹在他屁股上,问:“这次你又惹到人家什么了?”

      谢云起身,宝贝似的把酒坛搂在怀里,用下巴点了点:“呐。”

      我虽知谢云一向无甚家庭地位,此刻仍然大手震撼:“连你喝酒都开始管了?”

      谢云懒洋洋地瘫坐在小案前,道:“我们上个月不是去了逍遥天境,帮厉哥斩一条上古的九头蛇嘛。那条臭蛇有点本事,我受了点伤,不严重,就是好得慢了些。今个儿嘴馋了,偷喝点小酒,被他抓住了,就……”

      说罢,摸了摸鼻子。

      倒还知道心虚。

      一见谢云的面色我就知道,他身上是带着伤的。

      更何况,我虽不似谢云懂酒,却也分得出浓烈。他怀里的这一坛,一闻便知,绝算不得“小酒”。

      我冷哼一声:“你活该。”

      见谢云神色恹恹,我又有些于心不忍,问:“这是什么通天的本事?镇海仙君、你加上云搀一起都这样吃力。”

      “没有云搀。”谢云咳了一声,神色十分尴尬,“我前晚……把他折腾狠了。”

      “……”我十分无语,“就算云搀性子好,你也不要太过分了。一会儿赶紧去哄哄人家,听话好好养身体是正经。”

      但我知道,谢云是故意的。自云搀回来,神台清明,六根干净,哪怕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谢云也绝不肯再让云搀沾上业障了。

      谢云不会说这些,但云搀定然都明白。

      也难怪云搀生气。

      不过我此番来,并非是做他们二人的和事佬。我看着谢云,深吸口气,欲说出口的话尚未冲出喉咙,谢云突然道:“那天我用符箓化剑,威力不足,厉哥和我身上又带着伤,那蛇本可躲开那一剑,即便腹中内丹被毁,逃出生天后,至少还有命在。它却不闪不避,被我斩了七寸,逃了没多久就死了。我们找到它的尸身才发现它腹部里两条小蛇,瞧着大小,已快生了。可惜,都没能活。”

      我满腔衷言哽在喉头,咽不下去,说不出来,看着谢云苍白的脸,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和他的初见。

      那时,谢云只是个小小的凡人,却因百鬼葬仙之绝阵,让整个九重天都颤了一颤。帝君为其神性秉然所撼,破例点了谢云直升神君。

      我在天界勤勤恳恳劳作了千年,才从仙界升到神界,成了个“司命神君”,加之我已窥出那谢云小子的佩剑云搀邪诡非常,更加好奇这小小凡人究竟有什么本事,索性去围观谢云飞升。

      谢云布下的阵法浩瀚庞大,瑰丽复杂,如同触须绵延不绝的彼岸花。他站在阵眼中央,对面前滔天的天兵天将视若无睹,满心满眼都是怀中瑟瑟发抖的剑。

      帝君显出法相,对谢云道:“此剑乃苍生之祸,尔交出云搀,即刻飞升天界。享无尽尊荣,得不老长生。”

      即便我已见过数次帝君法相,仍不免为之心神震颤。在那样浩瀚无涯的法相面前,凡间没有一座山不显得渺小,没有一片海不显得逼仄,没有人类能不拜服在这样的无上威仪之下。

      除了谢云。

      这世间偏偏有一个谢云。

      他的身形如同一粒黑色的尘埃,渺小至极,声音也轻若蚊蝇。他看向我们,如同看着平常的路人。在无数凡人前赴后继、求之不得的尊荣面前,他无所谓地道:“那便算了。”

      他说: “不携云搀,不入天界。”

      凡间有个词叫“初心如磐”【注】,便是如此了。

      然而,初心易得,人心却最是易变。若能历经沧海桑田,见遍人情冷暖,尝遍生离死别,仍不忘初心,便是在九重天阙的漫天神佛之中,也是难遇的大慈悲神了。

      而这尊神,正在我的面前,因杀害了两条小小的妖蛇而烦闷自苦。

      他是那样那样好的谢云啊。

      其实,谢云刚飞升时,我对他是很有意见的。

      我原本也和谢云一样是个凡人。但我们不同的是,我从未修过什么仙,我是个街头算卦的。

      我生来一双天眼,洞察万物,走卦极准。无论来者是谁,我只要个生辰八字,就能看出他的过去和未来。

      因着这双眼,我名扬四海,赚得盆满钵满,却也因窥伺天机,未至弱冠便横死了。

      再睁眼,我便上了天。

      我在人间时,常觉“命运”二字之浩瀚威严,远非人力所能撼动,“时间”此物无可逆转,无人可奈何。待飞升成仙后,我才知,所谓“命运”,是指“时间”并不存在,人们常说的“时间”,不过是指引人完成此生使命的工具。

      诸如谢云,生来命格极硬,亲缘淡薄,却偏生一颗大慈悲心,拯救苍生后被云搀反噬而亡便是他的命。

      而云搀,煞气满身,霍乱苍生,最终引得天罚灰飞烟灭是它的命。

      他们本该老老实实地完成此生使命,相携一程,最后尘归尘,土归土,两不相干。但云搀对谢云之爱,谢云对苍生之大爱、对云搀之喜爱,成了他们的变数。

      凡人若能以人力改变命数,便超脱了所谓“时间”,不再受天道所辖,谢云以百鬼葬仙之阵逆天改命,他因此得以飞升。

      我对他的不满,倒不是因为嫉妒他年轻貌美,而是在帝君欲点谢云飞升之前,我从司命铜镜上看出云搀乃苍生之劫,剑灵又超脱六界之外,绝不能留。但谢云不肯舍下云搀,帝君又执意点谢云飞升。

      ——我惹不起天帝那位活祖宗,还惹不起一个小白脸么?

      抱着这样的心态,我求仁得仁,和刚刚飞升的谢云在南天门打了个天昏地暗。却也不打不相识,反倒从此成了至交好友。

      对,好友。

      自我发现谢云对云搀之意非同寻常后,一直是这样欺骗自己的。

      我的铜镜可以看到世间所有生灵的命数。但天神乃超脱时间之存在,铜镜窥命有伤天道,亦损我自身。因此,除非帝君有令,否则我无法窥探诸位同僚之命。

      一次,谢云应邀去瑶池品酒,没有带上云搀,我迟到了些工夫,发现云搀守在大宴门口,面沉如水,盯着谢云。

      谢云性子热闹有趣,又十分年轻,大家都喜欢往他身边凑,周边神来神往络绎不绝。我心道这小剑灵醋性不小,有些好笑,刚想着叫上他一同进去,就看到他伸出手,捉住了恰好飞到他眼前的仙蝶阿苍,我尚来不及反应他要做什么,只见他泄愤一般得将阿苍撕得粉碎。

      瑶池宴结束后,我总是时不时想起云搀撕蝶时的模样。云搀在谢云面前一向温顺乖巧,我却忧心这只是云搀的伪装,又怕他凶煞本性压制不住,有朝一日伤到谢云。心底的不安一日强过一日,我终忍不住向帝君请命,去铜镜看了谢云和云搀的命。

      我看到云搀满身浴血,人间伏尸万里,尽是死于云搀剑下的冤魂。我还看到谢云形销骨立,被万剑穿心而死。

      ……云搀绝不能留。

      帝君同我一同窥镜,他倒是没说什么,只是隔日便拟了诛杀云搀的神谕。

      可叹我自以为帮谢云躲过一劫,却阴错阳差地成了推他入深渊的那双手。

      我亲眼看到谢云在十九层地狱苦苦煎熬,看到他受轮回之苦,看他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在谢云下凡为还云搀业障的那段时间,我卑劣的幻想着,谢云受了如此深重的苦难,待回了天界,必然会发现天界的好……和我的好。

      也许,他会试着欢喜于我。

      可我低估了谢云的执着,也低估了他对云搀的爱。

      谢云最后一次回到千年之前时,神魂已然十分不好,我们都知道,此次是有去无回。我劝谢云回头,他尽力了,谢云却不肯。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谢云争吵起来。现在想想,谢云当时的状况已然十分虚弱,我若是为着他好,便不该再和他争吵,平白耗了他的神。可我又心急,又不解……还有我不愿直视的、对云搀的嫉妒。

      他只是一只剑灵,与谢云的缘份不过短短几十年,凭什么要让谢云为他背负这样的苦难?

      谢云却说,这世上,能让他有底气冠上一声“我的”,唯有云搀了。他不穷尽最后一口气,是不肯罢休的。

      我几乎脱口而出:“我也可以。”

      可我知道,这层心意埋在心底,我还能做谢云讨人嫌又赶不走的知心好友,一旦放在光天化日之下,以谢云的性子,我们绝无可能再有瓜葛。

      最终是我的怯懦占了上风。

      我对谢云毫无办法。

      好在,云搀有。

      这一切结束之后,结局尚算圆满。因云搀献祭无上功德,谢云重回天界。他神魂重创,十分虚弱,需安心静养,我已不奢求取代云搀,只想在云搀归来之前——如果云搀还能归来的话,替他守好谢云。

      谢云一度十分羸弱多病,我四处奔走,寻医问药,为他调理身体,却丝毫不见好转,甚至隐有恶化之势。

      说来也奇,云搀剑身日日受神玉造化的滋养,竟和谢云一样,不见丝毫起色,仍是那副一碰就碎的样子。

      医仙提醒我,谢云心血十分不济,恐有衰亡之兆。我想不出原因,别无他法,只得偷偷潜入他的神府,果真被我发现端倪。

      谢云夜夜剜出心血为云搀修补剑身。

      在凡间时,谢云便曾以心血修补云搀,经验十足,因此想照葫芦画瓢——神的心头血,总不会比凡人的还差吧?

      可还真是。

      谢云不顾自己的身子,一口一口的给云搀喂血,云搀丝毫不为所动。我眼瞧着谢云再喂下去,怕是活不到云搀再度结出剑灵的那天了。终是忍无可忍地现了身,拦住谢云。

      谢云不肯罢手。但他实在太过虚弱,根本扎挣不脱,最后脱力地伏在案上,把头深深埋下,嘶哑地问:“……为什么没用了。”

      我叹道:“他在排斥你的心血。”

      “我知道。”谢云抬头看我,茫然无措,眼底血红,“为什么?”

      这便是当局者迷了。

      我告诉他,云搀虽然剑身残破,但在凡间时便已有了结灵的征兆。如今回了天界,受天地造化滋养,即便暂时结不出灵体,也定然有了几分神智。他宁肯自毁,也绝不舍得让你用心血供养他的——更何况你如今这般模样。你若不信,我陪你守几日,我们一同看看,你便知晓了。

      谢云的确不信,可也的确没有别的法子。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谢云不再自伤后,云搀果然开始缓慢的恢复了。

      可见,即便是柄残缺的剑,云搀也有法子治住谢云,更遑论现在。

      云搀不在家,谢云当大王,他一把掀开盖子,仰头闷了好大一口,十分畅怀。只见他喉结滚了一滚,一口酒方咽下去,便错愕的看着手中的酒坛,之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我扬了扬手,道:“诶,你说——谢云搀,这名儿是不是也挺好听?”

      我没有答。

      正是霞光满天,彩云灿烂,暖风激扬起漫天花瓣,景色十分辉煌,却远不及谢云这疏朗一笑令我心神激荡。

      谢云显然心情不错。他将酒坛放在小案上,随手摘了颗圆滚滚的桃子,也不管我如何自处,便出去哄云搀回家了。

      我看着谢云热闹的背影,直到再也不见,才舍得移开目光。

      我缓缓跪坐在小案上,拿起酒坛,挨着谢云饮过的地方,轻轻地、珍视地啜了一口。

      酒坛里装的根本不是酒,是掺了蟠桃露的仙泉水。

      原来如此。云搀早就发现了谢云的“秘密”,也猜到谢云定会心头郁结,偷偷买醉,又担心他身体,便将酒调包成了灵气充沛的仙露。

      我阖上眸子,深吸口气,再睁眼时,眼底再无半分挣扎眷恋。

      谢云,我要走了。

      我不知要去哪里,但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在你的身边了。

      你是大家眼中比月华更为高洁的月隐神君,是云搀可靠可亲可爱的丈夫……可唯独在我面前,你从不掩饰你的悲悯与脆弱。

      我们是最为知心的好友,你是那样的信任我,可我是一株邪恶的藤蔓,将自己伪装成无害的样子,参与着、妄想控制着你的一切。

      即便我已知晓,我绝无可能成为与你并肩同行之人,可我无法抑制嫉妒与贪恋在我的心脏疯长。

      我心魔已生,神台浑浊。如今,司命铜镜已不再认我为主。

      我该走了。

      你吃了太多的苦,终于得到了长久的相守,我曾亲手将你推入深渊,绝不能再毁掉你来之不易的幸福。

      我已向帝君请辞,铜镜与帝后颇有渊源,我将其交予帝后保管。我将洗净铅华,重新投胎,若无机缘,便是凡人庸碌一生,你我再不相见。

      好歹相识一场,我本想与你庄重告别,此刻却觉得,如此也好。

      就当作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午后。待你哄罢云搀,再偷偷翻进我家庭院,威逼我交出一坛珍藏多年的好酒。

      一如寻常。

      *
      注:“初心如磐,笃行致远”出自《管子》。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完结了终于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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