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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外篇·高山流水 ...

  •   悠扬至今还记得初见施罗的那天。
      那是北宋徽宗十五年的常夏,和晴的午后,空气中满是干燥的草香,像女侍艳丽的绯颜一般滚红的石榴花累累地盛放在弯折的枝头,似随时都会落下,她在□□的藤丛下为少爷歌唱;少爷坐在微凉的石阶上,青色的布带裹住浓密的黑发,眼神明亮而清澈。静谧的午后,到处是绿得灿艳艳的慵懒在滚动,蝉声唱了又歇,歇了又唱,悠扬想,要是这一刻能够永远地停留下来那该多好啊!
      然而,墙外却突兀地起了骚乱,听得到看守园门的阿兴强压着声音要什么人离开,接着是混乱的嘈吵,似是家丁们对那墙外的不速之客用了武力。悠扬没有停下歌唱,在没有少爷的吩咐之前哪怕是几个时辰、几天,就算是要永远唱下去直到死的那一刻她都不会有任何的怨言,因为少爷是对她不一样的人呐!
      悠扬偷眼瞧向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庞。少爷的肤色白皙却不会让人觉得柔弱,长长的剑眉之下是一双端正的星目,悠扬是最喜欢那双眼的,每当听到她的歌声时,那双眼总会变得温柔而多情,但悠扬知道少爷的情并不是对她的。
      少爷喜欢悠扬,悠扬知道;但是少爷爱的是别的女子,那名叫青萼的女子!悠扬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锥心的痛,胸口闷得连呼吸都做不到。悠扬讨厌那样的自己,戏文里都说爱应该是最美好的东西,是应该纯洁干净而不求回报的,但是悠扬做不到!少爷看着青萼的时候,悠扬觉得好难受,难受到连那最美妙的歌喉发出的声音都是干涩而丑陋的!
      外面的嚣吵终于大到连少爷都皱起了眉头,然后是后园的角门被什么人无理地推开,悠扬看到阿忠踉踉跄跄地跌进来,然后是阿福,阿忠,家丁们排着队挨个地以极其不雅的姿势进或者该说是被丢进园子里,在他们的身后是一名壮实的大汉,斜披着藏青色布衣,露出半边坚实的胸膛,背后一把明晃晃的九环大刀,森冷的刀锋在白日下闪闪发光,透着外形的煞气!
      悠扬本该吓得尖叫出来,但奇妙的是,那一刻她并没有那么做,非但如此,她的心甚至平静得如同秋日的湖面,还带着那么一点点微沁的舒适感,因为在壮汉的身后,她看到了他。不知是金人或是辽人,那居高临下的男子穿着异族粗犷的夜蓝迦袍,带着一点金色的苍色长发一直垂到腰际,浓荫的光芒在发上洒下斑驳的金影跳动间耀得人睁不开眼来,他的眉目柔和却并不女气,薄唇挂着浅淡的笑容,牵着俊逸的黑马,从容地迈入门来,完全不理会家丁们慌乱的阻拦。
      “阁下是……?”公子有些戒备地起身问,伸手招呼阿兴将悠扬带下去。
      “与公子一样,同是爱乐之人罢了,打马经过外巷时偶然听得妙音,因而冒昧前来拜会,得罪之处还请海涵。”那人的声音幽幽清冷,像深窟中石钟乳上滴落的水声,说着话微微一揖,丝绢般的发捎滑过肩际,像一掠而过的鸿影。
      悠扬一时看得有些呆了,那人抬起头来,一双枣金色的眸子却不偏不倚地锁住了悠扬。清寒的眼眸里跳动着什么东西,时间似乎在一瞬间静止了,蝉声、家仆们的呻*吟声、花开的声音,常夏的绿荫丛架下流动着莫名暧昧的气氛,悠扬忽然觉得自己浑身虚软,唇干舌燥无法动弹。
      “阿兴,带悠扬下去。”
      严厉的声音打破了胶着的凝滞,悠扬像被火舌舔了一下,慌乱地移开目光,无处投射的眼神毫无防备地触到了公子微愠的眼。他在生气,是的,公子在生气。悠扬的心里喜悦的花朵霎时连串叠枝地漫放开来,即使知道公子生气的原因无关爱情,但她仍然在小小的心底点燃了那么一盏微弱的灯火,烛光摇曳着反复呢喃,公子喜欢你,公子喜欢你啊……
      她顺从地任阿兴带自己离去,虽然即使在穿过花廊时她也仍然能感觉到那两道凝聚在自己身上的强烈的目光。
      公子和那名叫做施罗的男子很快成为了好朋友,自称是回纥人的施罗对中土文化造诣颇深,尤其精通韵律,对于爱乐成痴的公子而言这无疑是个值得倾尽心力深交的人。他们每日弹琴对饮,吟诗作赋,赏荷月下,花底舞影,每当公子与施罗宴饮之时,悠扬常常被叫去为他们展露歌喉,而施罗在这个时候便会用他那双枣金色的眼眸半真半假地看着悠扬,眼中的深意仿佛直触到悠扬心底最深处,让她觉得浑身战抖,直到那一天,公子和施罗为了什么事起了争执,施罗打算离开了。
      “跟我走吧,你在这里是不可能呆下去的。”施罗微弯下腰,托起悠扬的下巴,“我会带你去一个更合适的地方。”
      炯亮的眼眸牢牢地锁住悠扬的脸庞,有那么一瞬悠扬几乎要点头答应了,然而她终于醒悟过来,难堪地挣脱对方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吼:“我不会走,我不会离开公子,绝对绝对不会!”
      “你和他不可能会有结果。”施罗不以为忤地直起身,月光下挺拔的身形如同一尊天神的精雕,“无论何时,如果后悔了,记得来找我。”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去,留下悠扬不知为何怅然无措。
      公子变了!
      悠扬说不上来公子是哪里变了,但他确实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比以前更多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管外面的事,不再念书不再作诗,除了三餐照用以外他每天只要听悠扬的歌声,虽然能天天陪着公子悠扬应该高兴,但是以前那双充满清澈与温柔的双眼不见了,悠扬所看到的是一个有时疯狂有时颓败的公子,城里的人们都在纷纷议论说尚书府王大人家的公子得了癔症,疯了。悠扬很想告诉他们公子并没有疯,他只是比以前更沉迷于韵律了,沉迷到有时候悠扬也会觉得有些害怕。
      一切到了公子断然拒绝与郎中令家的千金韩青萼婚事的那一天彻底地爆发了,悠扬不明白,那么喜欢青萼的公子怎么会拒绝这桩婚事,公子甚至还摔毁了女方送来的定情信物,白玉的连环佩在地上无力地跳了一下崩毁得脆弱而决绝。悠扬仿佛看到青萼小姐秀致的脸庞上如花的容颜瞬间死去,但在心底却可耻地弥漫开一股欣喜,这样一来公子就是只属于自己的了,这样一来就只有她一个人可以永远陪着公子了,这样……真好!
      公子在半个月后孤身离开了尚书府,不带盘缠不带家仆,陪伴他的只有悠扬一个。公子心里在想什么悠扬一直都猜不透,有的时候他会在市集中木然地看着周围的人来人往,一看就是一天;有的时候他又会发疯一般地在大雨中奔跑,对着天咆哮,曾经那么端正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如今却浑身肮脏衣衫褴褛,只在几乎要饿死的时候他才会在市集中让悠扬唱几首小曲赚些钱果腹,即使被人说是乞丐,即使被人看不起,悠扬还是很高兴,在她的眼中公子永远是公子,他是贫也好富也好,是疯也好正常也好,在悠扬的心中只要能和公子在一起,什么都可以不去管。
      也会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蜷缩着在破庙中歇息,公子会无限爱怜地抚摸着悠扬柔顺的乌丝,沉声地说:“悠扬悠扬,我对不起你,是我连累你。”
      悠扬想说没关系,我情愿吃苦和你在一起也不要离开你,但她不知道公子有没有听到,因为公子疲倦地靠着案桌睡着了,月光下那张仍然英俊的脸庞掩饰不住多年风餐露宿带来的痕迹,纹理深深地烙入曾经平滑的肌肤,如同刀劈斧削。悠扬伸出手,心疼地想要替他抚平那些扭曲的褶皱,她的公子呵,现在是真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公子了,就睡在她的身侧,伸出手就可以触及,上天待她难道还不够宽厚吗?她难道不该感到幸福吗?是的,她应该感到幸福!悠扬想着,美丽的脸庞上不知不觉绽出了如同雨过天青般明艳的笑容。
      时局变得愈发不稳定了,日子也更加难过,公子不得不经常地挨饿或是捡拾野果充饥。走在路上常常可以看到自北方成群逃难而来的百姓,他们背负着行囊,拄着拐杖,神情仓皇而苦难,悠扬看着都觉得心里难受,她知道公子心里也不好受,他比以前更显得忧心忡忡,甚至连悠扬的歌声他都很少听了,可是她无能为力,公子也无能为力,国之将亡,他们以一己之力又能做什么?
      靖康二年正月二十二日,这一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连日不断的风雨终于停歇,即使饱受连年战乱的侵扰,百姓们依然沉浸在才过去的年节喜气之中,酉时彤红的天宇上莫名地翻滚起接天蔽日的火烧云,红光笼罩下整座汴京城如同浸泡在染缸中的泼墨画,邪美得令人心悸。
      酉时三刻,大地突然开始战栗,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久遥远的天际出现了异物——是黑色的恶鬼!
      身着黑色玄甲的金人军队如同夜行的鬼怪伸展开阴冷的触手,爬过山头,压过将绿未绿的柳梢,碾碎年节的红字,如同过境的蝗虫,铺天盖地的蔓延过来,金戈铁马,战鼓擂天,那个时候,悠扬和公子刚刚回到汴京城郊。
      “金……金人啊!”
      “快跑啊!”
      “娘……娘!”
      “我要爹,呜,我要爹……”
      此起彼伏的、张皇失措的声音突兀地、尖锐地、冰冷地、梦幻般地响彻在四周,站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悠扬突然觉得惶惑,觉得茫然,红色的血溅起在四周,杀伐的喊声,房屋崩塌的声音,她看到哭泣的孩子,被推倒的老人,明亮的刀锋,一片火光熊熊弥漫在眼底心底,悠扬觉得自己在做梦,一个可怕的噩梦,她想要快点醒过来,她讨厌这种感觉。血腥的味道拼命往鼻子里钻,就在那一刻她听到了公子撕心裂肺般的狂笑,那笑声狂妄而凄凉,似是充满苦痛却又带着说不上来的超脱,那是怎样的笑声啊?!
      悠扬只感到自己的心猛地颤了一下,公子的感情刹那如排山倒海般地压过来,逼得悠扬不得不张开嘴来释放胸中的闷痛,音律便如同不受控制一般溢出唇际在修罗场上弥漫开来,那韵律如同阳春三月的山溪滑过泉石又如同幽谷深渊的游鱼戏玩涧底,如同早春细雨悄然潜落又似暮春落英缤纷翩洒,在一片哭嚎声中每一个音阶都显得格外鲜明而强烈,所有的人在那一刻都突然地安静了下来,天地之间只听到悠扬的歌声,公子的情公子的意公子的愿公子的心借着悠扬的歌声传遍了整座修罗场,即使是恶鬼也在那刻茫然地停下了杀掠的步伐,怔怔地迷惑于那天籁一般的音律。
      “不入世,焉得出世,施罗,昔日汝言吾韵无情,调无心,吾百般不解,怨愤难平,今日终于明了,而今人尘劫祸横行,皮之将亡,毛将焉附,也罢,不若归去,不若归去!”公子说着竟然狠狠地推开悠扬,抽手夺过一柄兵刃刺向最近的金兵。
      “不要!!!不要!!!!!”悠扬脑中一片空白,被石子磨破的伤口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她的眼神充满惊恐,她只看到红色的血顺着苍白的刃缓缓地、缓缓地淌出来,刀,是金人的,血,是公子的。
      “悠扬,跟施罗走吧,这不该是你呆的地方。”公子的脸白得像张纸,鲜红的血顺着他的每一动作不停地不停地渗出来,直到几把刀同时地拔出公子柔软的腹部,瞬间红色的液体喷勃而出,灿烂过上元的灯火。
      “悠扬,谢……谢你,一直陪……陪伴着我。”公子伸出染满血污的手,爱惜地疼宠地抚过悠扬的身体,乌黑的桐木琴身上冰冷的丝弦发出如同女子哭泣的呜咽之声,声声凄厉,令人心惊,那双眼,曾经清澈;那双眼,曾经温柔;那双眼,曾经意气风发;那双眼,曾经……那双眼,现在阖上了,并且是永久地阖上了。
      靖康二年正月二十二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连日凄风苦雨终于停歇了,那一天汴京城破,金人掳走徽、钦二帝,劫掠妇女一万一千余人,史称靖康之难。
      “答应跟我走了吗?”向阳的山坡上,背倚着大树的男子淡定地询问,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一架黑色秀灵的古筝静静地躺在蓝帛之上,阳光抚过琴声隐约似可听到铮铮之音。
      “那就……走吧。”男子将琴细细地包好,转身离去。
      “昔日东皇太一飞仙之时遗留的古琴,这样大的一份礼物,不知车弦会怎样谢我呐,六百岁的生日礼物……”
      远远地,风中似乎传来这样的声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外篇·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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