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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年夜饭 ...

  •   日子过得飞快,这一年的大年初一比往年提前了些,大概坐落在一月底的样子。所以过完元旦没多久,巷子深处住着的那些阿公阿婆就都开始结伴去赶集置办年货了。窗户外面和为了晾衣服搭起来的竹架上整整齐齐地挂满了各种腊味,冻的梆硬但丝毫不影响香味在空气中扩散。

      年味渐浓。

      宛风爸妈忙到了年关才顾得上着手弄这些东西,也正儿八经跑了好几趟超市拉回来好几车东西。准备得仓促,但好歹家里存货最终也算得上一应俱全。

      全市的学校都匆匆结束了期末考,在年前卡着时间放了假。何骅枼这次排在了年级第三,从自我感觉上来考虑宛风的辅导绝对起了压倒性的作用,但考虑到五中的独立考试没有什么参考价值,也就没有太在意。

      除夕夜那天何骅枼难得睡了个懒觉起来,走出卧室趴在楼梯的扶手上,透过窗户看到宛风在家门口端着一碗浆糊贴春联。

      临近年关走街串巷的人也多了起来,三两个眼熟的街坊邻居从宛风身后走过,他都要扬起手跟人家打个招呼。

      何骅枼撇撇嘴,走下楼倒了杯热水,两手捧着窝在沙发里,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嘬着往下吞。

      相较于此,他们家真算是整条巷子里唯一格格不入的一户了。

      门前光秃秃的不说,院子里刚入冬那会掉下来的枯黄的梧桐树叶都没有清扫干净,被来回出入的脚步碾得稀碎,萧条又落寞地支楞在地上。

      年货就更不用说了。绿叶菜放不住,家里基本上都是清一色的大白菜土豆,厨房上面那排柜子里的一堆方便食品还是何骅枼怕过年没得吃前天放学临时决定去超市拎回来的。

      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合光巷如今人声鼎沸,儿女在外的都趁着过年赶回来合家团聚,入了夜家家门口挂的大红灯笼又平添了些喜庆和热闹的气氛。

      何骅枼在家窝了一天不知道做些什么,索性闷着头把寒假作业直接搞掉了三分之一。他把笔直接扔进订正完毕的数学题册里,反手把已经做过的那一半合了上去。

      他扭头看向窗外,刚好有一朵烟花从楼下腾空而起,在空中炸出一朵巨大的、五彩的花。

      市里早就规定不让燃放烟花爆竹了,但每年依然有人乐此不疲地违反规定图个乐呵,不管鞭炮二踢脚还是大型烟花,都是点着了引信撒丫子就跑,就算来人也抓不着。

      久而久之所谓的规定都成了空口说白话,形式主义。

      又有人连着放了好几串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在何骅枼耳边炸开,爆炸燃烧出的火光在巷子的墙面上跃动,忽闪忽闪的。

      鞭炮的声音太响,何骅枼听见仿佛有人在楼下敲自家的防盗门,但又不能确定。

      不知道多少串的鞭炮终于放完,何骅枼的房间重归一片寂静,楼下“咚咚咚”的敲门声依旧没有停歇。

      何骅枼赶紧蹬上拖鞋:“谁啊!等一下!”

      敲门的人似乎听见了何骅枼的一声叫喊和木质楼梯的声响,才终于没有再继续敲。

      何广智和汪美娜两天前就不在家了,何骅枼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在除夕夜来自家登门拜访,一脸疑惑地握着门把手扭开了门。

      宛风站在门后,手里端着满满一不锈钢盆的饺子,眼睛里的笑意温柔又含蓄:“新年快乐!”

      他探头往何骅枼家里瞄了一眼,除了二楼有点微弱的灯光从卧室里流泻出来,整个房子一盏灯都没有开,此时正处于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道什么方位又有人点了一颗比方才更大的烟花,在空中爆裂炸开的瞬间夜色全无,一片大亮。何骅枼借着光看清了宛风的表情和他手里的饺子:“新年...快乐,宛风。”

      “你家没人?”宛风试探着询问,饺子往怀里拢了拢怕在室外冻冷了,“我妈在家包饺子呢,让我给你们家送点来,韭菜猪肉馅儿的。”

      他开门的那一瞬间,饺子的香味扑面而来。何骅枼低头看着那一盆足够一家三口吃还绰绰有余的饺子,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眨了眨眼睛,下睫毛被突然生出的湿润有几簇粘在了一起。

      烟花刚好在空中燃烧完最后一秒,夜又再次暗了下去。

      “我家每年都这样的,”何骅枼趁宛风没注意用袖口蹭了蹭眼睛,“不知道他们去哪了,可能去南边找了个暖和的地方过年了吧。”

      宛风突然被“每年”这样的形容扎得心有点疼。自家也年复一年地过着一样的春节,而他却在今年才刚刚知道这么些年何骅枼都是一个人度过别人家阖家欢乐的时刻。

      “去我家过年吧,”宛风一只手把饺子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去拽何骅枼的手腕,“你一个人在家也是过年,去我家也是过,人多点热闹。”

      何骅枼有点吃惊,被抓住的手腕尝试着从宛风手里抽出来:“不了吧,我一个人也挺...”

      “去吧,不用担心我爸妈,”宛风一语道破了何骅枼的担忧,两根手指敲了敲怀里的不锈钢盆,发出了两声清脆的响,“不然也不会让我来给你们家送饺子。去吧,把灯关一关,拿上钥匙,我等你。”

      这样的邀请太诱人了。何骅枼理智尚存,但他无法拒绝。

      隔壁那幢装潢温馨、灯光祥和的房子,是他从不曾拥有的。他向往,却又害怕触碰。

      宛风家门铃响起,耿珏在围裙上擦擦手,打开门却看见儿子把刚才那盆饺子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嘿,让你给隔壁端饺子,你观光去了?”

      宛风两手端着盆,用胳膊肘轻轻戳了戳耿珏:“您往后稍稍妈,饺子凉了都。”

      耿珏叉起腰还准备说些什么,突然目光一撇看见跟在宛风身后的何骅枼,要教育宛风的话又被吞回了肚子里。

      “阿姨新年好。”何骅枼朝耿珏微微颔首,身子仍然站在门外,没往前走一步。

      “何骅枼家就他一人过年,那门口春联都没贴,屋里就开了一盏灯,我寻思直接让他来家过年吧,人多热闹点。”宛风端着饺子已经进了门,回头分别朝着不明就里的耿珏和与耿珏四目相对的何骅枼说,“进来呀,别愣着了。”

      耿珏不太能理解隔壁的成年人为什么春节不在家还把孩子单独留在家里过年,于是愣了半秒。

      何骅枼看耿珏没什么反应,担心自己不速而来是不是太过于冒犯,一动不动,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妈?”

      耿珏被宛风的声音叫回神来,把锅铲绕到一边用胳膊在何骅枼后背轻搂住人往屋里带:“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多冷。”

      何骅枼像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才提起步子往屋里走。

      路过耿珏身边的时候她问何骅枼:“孩子,在家你爸妈都叫你什么呀,有没有什么小名之类的?叔叔阿姨该叫你什么,总不能一直叫大名吧,多生分。”

      宛风回头看着自己亲妈,心想她不当老师真是可惜了,这踩雷的水平去押题肯定一押一中。

      他赶在何骅枼前赶紧开口:“就叫大名呗,你们在家不也‘宛风’、‘宛风’地喊我?”

      耿珏斜了他一眼:“那能一样么。”

      何骅枼脚步顿住了,思来想去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总不能第一次来宛风家,就跟他妈说,自己亲爹亲妈在家从不叫他小名,只要叫他就是怒火冲天带着杀气的“何骅枼!”吧。

      “我没有小名。”何骅枼如实相告。

      “那叫你小枼好不好?”耿珏脸上知识分子气十足,但又不像学校教务主任那样刻板固化,气质柔而不弱,“平时在家我和宛风他爸爸也偶尔叫他小风。”

      这个名字从耿珏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比何骅枼这三个没有感情的字好听多了。

      何骅枼欣然接受:“好,阿姨。”

      宛风家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了年夜饭,是何骅枼长这么大没有见过几次的份量。宛风把那盆饺子放进厨房走出来,从餐桌底下抽出了四把椅子,两两一边摆好。

      然后开始分配位置:“妈你和我爸坐对面。”

      宛风一屁股坐下,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扭头转向何骅枼:“你坐这里吧。”

      “行行行,”耿珏把围裙从腰上解下来,朝着楼上的一间房间喊了一句:“老宛啊,下来吃饭了!”

      何骅枼顺着耿珏发声的方向朝楼上看去,宛令山从看上去像书房的位置走出来,脸上还架着一副金边的无框眼镜,脸上带着那种为了吃饭不得不放下书报杂志的惋惜。

      宛令山的两鬓已经生了点白发,再加上那副眼镜更有了些文绉绉的气质。他从楼上下来,拉开耿珏身边的椅子坐下,摘下眼镜端详了一眼还站在桌边的何骅枼,脸上的笑容和善而慈祥:“哟,今天我们家的年夜饭有客人啊。”

      何骅枼站在桌边,双手拘谨地贴紧了裤缝,和见到耿珏时一样向宛令山尊敬地点了点头:“叔叔新年快乐。”

      “客气什么,快坐坐坐,”宛令山因为何骅枼的礼貌笑得更加开心,连忙招呼何骅枼的同时不忘数落宛风两句,“客人都没坐呢你屁股倒是金贵。”

      宛风拿起一把筷子在桌子上戳齐,按顺序分给在座的人,递给何骅枼的时候顺便把宛父装模作样的责备也装模作样地回敬过去:“你还不坐,你再不坐我还得挨骂。”

      看到宛风一家说话都风趣而没有距离感,来之前压在何骅枼身上让他紧张得喘不过气的那块石头仿佛突然消失了,他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饺子放进嘴里。

      耿珏似乎比宛风更关注他,立刻凑上身去问何骅枼:“好不好吃啊?”

      耿珏调的饺子馅汁水很足,何骅枼咬开饺子皮一口暖呼呼的汤汁爆开在嘴里,是他以前吃的那么多速冻饺子里从来没有过的口感。

      他假装被烫到了不停地哈着气,手在嘴边轻轻扇着:“好吃,阿姨,特别好吃。”

      耿珏被哄得喜笑颜开,眼睛都笑得眯成了缝,脸上仍然看不到丝毫的皱纹:“慢点吃啊,你看烫得眼泪都出来了。”

      何骅枼觉得自己不敢和人在一桌吃饭的PTSD在宛风家的餐桌上可能不会再存在了。

      尽管上次解释过自己吃东西并不介意非要准备公筷,但这次宛风还是拿了一双出来,怕何骅枼不好意思夹菜,在何骅枼和耿珏说两句话的功夫里,宛风往何骅枼的碗里各种菜色拢共夹了满满一大碗,还冒点尖。

      宛令山看着自己儿子喂客人吃杂食的行为皱了皱眉:“万一有小枼不喜欢吃的怎么办?”

      宛风撂下筷子,看着宛令山,话却是说给何骅枼听的:“不爱吃的捡出来呗。”

      这一桌上鸡鸭鱼肉,瓜果蔬菜应有尽有,就算再不挑食,宛风这个年纪的小孩都总是要挑出两样不吃的,以显示自己特立独行,与众不同。

      而何骅枼最后却把宛风给他夹在碗里的东西都吃完了。不是出于不好意思浪费粮食的礼貌,而是他真的不挑食。

      而宛风面前被他挑出来的垃圾却堆成了山:调味的辣椒碎要捡出来,但是小炒肉的线椒就照吃不误;吃猪肉只吃瘦的,吃鸡肉不吃鸡皮,吃鱼不吃鱼鳔;喝个果汁都不要沉淀,非得在杯子里剩个福根。

      宛风看看自己面前,又看了看何骅枼的面前,难以置信地问他:“你就没有什么死活不吃的东西?”

      何骅枼摇摇头。

      他想,要是你也是从爸妈吃新饭你吃剩饭,还得给什么吃什么不吃就要饿一天肚子的环境里长大的,大概也不会挑食了。

      没有人给过他可以挑食的权利和资格。

      这一晚,合光巷口的两幢独栋小楼一幢完全陷入了黑暗,一盏灯都没有打开,而更靠近巷口的那一幢,直到倒计时前还有说笑的声音不断飘出围墙,钻进路人的耳朵里。

      电视上春晚唱完了倒数前的最后一首歌,宛风在倒计时最后一个“1”数完的时候,微微侧了头,对身边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出神的何骅枼轻轻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没人注意,悄悄隐匿在了电视中众人的欢呼声里。

      何骅枼心想时间已经不早了,站起身准备向宛风一家告别回家。

      耿珏说太晚了,打算留何骅枼在家过夜。何骅枼从没被这样盛情对待过,他有些受宠若惊地赶紧摆了摆手。

      耿珏也看出了何骅枼脸皮薄,不打算再强留他让人为难,于是转头吩咐宛风:“那你去送送。”

      晚上还无比热闹的街道此时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了一地红色的鞭炮皮,有些安静得过分。

      宛风的声音像硬币丢进水里,在已经属于新年第一天的深夜里激起了水花:“你期末考得怎么样?”

      “第三。算有点进步,”何骅枼停下脚步,靠在墙上,歪着头看宛风,“但我们学校的命题水平不敢恭维,没什么参考性。等开了学模考再看。”

      宛风出门没换鞋子,此时尽管穿着棉拖还是觉得有点冻脚,两只脚在地上来回地踩:“你又不需要跟全市的中考生比。甭管什么考试,你只要在你们学校都能排前三,就稳了。”

      何骅枼没说话,眼睛盯着自己家一片漆黑的屋子微微出神。宛风想起自己初次和何骅枼搭上话那晚,何骅枼刚和何广智大吵了一架,一个人跑到巷口的路灯下抽着烟。

      但给他补习了几次,后来宛风刻意早出了几次门和他一起往学校走的路上都没怎么再闻到过烟味。

      宛风问他:“你不抽烟了?”

      “嗯?”何骅枼愣了一下,想到之前好像被宛风撞见过自己抽烟的样子,“偶尔心情不好了才抽抽,没瘾。”

      “何骅枼,”宛风叫他,“许个新年愿望吧。”

      何骅枼瞄了他一眼,完全没有照做的意思:“你以前许的新年愿望都实现了么?”

      宛风侧面回答了他的问题:“部分实现了。”

      何骅枼还想反驳他,但宛风似笑非笑地看他,在朦胧的月下蒙着一层不容人拒绝的强硬。

      他闭上眼低下头,敷衍地想了想自己有什么愿可以许。

      如果是别人的话...父母身体健康?他不需要。

      家庭幸福美满?他不在乎。

      早日脱单开启美好初恋?他不感兴趣。

      买彩票中奖发大财?这个可以。可他没闲钱买彩票。

      思索了半天,何骅枼最后在心里一本正经地为自己送上了新年祝福:

      祝我能走狗屎运,顺利考上一中,再顺利考上大学。

      顺利尽早从这条巷子远走高飞,从此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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