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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请君为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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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手臂如藤蔓般从泥土里伸出,那些不得瞑目的鲛人化作丛丛女萝,半生半死地栖息在云荒一隅。
海皇复生后,龙神吐息将她们吹作齑粉,随风漂流向名为碧落海的故乡。
洛思在河岸边叹了口气,叹息声顺流而下,被戏水的中州少女捕捉,她头上带着新编的花环,噔噔几步跑到洛思面前:“洛思姐姐,你怎么啦?”
那笙是个纯洁温暖如太阳的少女,热烈得和她的红衣一般颜色,即便是在如此血腥而充满杀机的土地上,她的心也依旧纯洁热烈如赤子。
所以啊,怎么能对小孩子说她刚听女萝讲述了苏摩在梦魇森林和白璎的妹妹白麟春风一度的故事,还没来得及追问人家就化成灰了呢。
“苏摩呢?”洛思随口问道,好像从前天仪式完成后就再没见过他。
那笙的小脸上显出茫然的神色:“我也不知道呀,”她微微扬起头,用指尖叩了叩嘴唇,笑道,“不过我听酒鬼大叔说,那个傀儡苏诺死了对苏摩来说是很好的事,所以,谢谢你!”
洛思一怔,倒是没想到那笙会为了苏摩的事向自己道谢,她转念想起那天龙神说感觉到她身上有相似的力量,也许她应该找它问问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伸手揉了揉那笙柔软的发顶,洛思翘起嘴角:“不用谢,因为我们是朋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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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人复国军大营中。
洛思好奇地看着眼前小蛇一样的金龙——这几天她已经弄清了云荒的龙与绿维陇的龙以及没角的蛇之间的区别。
“咳咳。”龙神虽然身体变小了,但声音还是那样的振聋发聩。
“绿维陇之神,”它似乎在斟酌着用词,“很抱歉我无从知晓您为何会来到云荒。”
洛思撇撇嘴,这并不算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但龙神显然还有别的话要说。它纤细得不堪一握的身体在她眼前不断翻滚盘旋,洛思甚至开始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想就这样将她晃花眼然后催眠,好让她随便答应它一些无礼的请求。
“我接下来的请求可能有些无礼……”龙神慢吞吞声音里罕见地带了点犹豫。
看吧,她说什么来着?
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龙神郑重说道:“我希望您,能够陪伴我们的海皇,也就是苏摩,直到他实现自己的诺言——带领鲛人一族回归碧落海。”
哦,陪着苏摩。
“什么?!”洛思眉心一跳,不自觉拔高了声音,脸上流露出讶然的神情。
虽然苏摩是她见过最漂亮的海妖,不对,鲛人,但是他显然不是一个理想的同伴。
短短几天的观察与耳濡目染,她逐渐了解到苏摩——至少是众人眼里的苏摩,是个极端、偏执、阴沉、冷酷又乖戾的鲛人。
虽然他如今很强大,但他身上有太多的苦难,从过去到现在,从身体到内心。即使一时看上去完好无损,她心知那俊美无俦的外表下已是千疮百孔。这一点,在那天她使用灵魂牵绊术的时候就已经深有所觉,那种直捣灵魂深处的战栗、苦痛与悲哀,以及压抑到极致之后不顾一切的疯狂,那样的灵魂如果写成诗歌,便是神也不忍卒读,那就是苏摩。
更何况,跟他在一起无疑是抱着一柄冰冷的利剑睡觉,稍不注意就是血流成河——虽然她并不怕这个,但也并不意味着她乐意充当“剑鞘”的角色。
“请您听我说完。”龙神幽幽叹息,声音中带着恳求。
“……好吧。”惊讶于它的低姿态,洛思点点头。
“我那天感受到您与我相似的气息,”龙神的声音像是压抑着颤抖,“但我想您身上还有另一种东西。”
洛思听得云里雾里:“什么?”
“‘虚无’。”龙神说。
“无论是对于人还是对于神来说,‘虚无’都是很可怕的。这意味着一切都开始失去意义,无论是漫长的生命,还是神圣的职责,又或是别的什么。”龙神喃喃道。
它的眼神失去焦距:“‘虚无’强大到令一切褪色。”
洛思开始感觉到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胸腔中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幸好,龙神很快恢复如常,它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劫后余生的叹息。
“您也察觉到了吧?”龙神仔细观察着洛斯的脸色,“虽然不能肯定,但我猜想,这也许是您来到云荒的原因。”
这片遍布着仇恨、压迫、鲜血与战火的大地,足以令虚空中的神祇动容。
洛思禁不住想,啊,这里真像从前的绿维陇。那个凝视着她从囚徒一步步走上神坛的绿维陇。
“您知道吗?”龙神打断她的回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苏摩的人偶,曾经就象征着‘虚无’与‘毁灭’。”
洛思后退半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震惊。
“既然您能够帮助他对抗‘虚无’,那也必定可以借此对抗您自身的‘虚无’,”龙神定定地望着她,圆溜溜的眼睛里是某种饱含忧虑的深重托付,“毕竟,对抗‘虚无’的唯一方法,只有创造和守护。”
龙神的话音落下后,满室重归沉寂。
又过了很久,洛思点点头:“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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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凉如水。
洛思找到苏摩的时候,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连西京和那笙都准备出发去九嶷山取回真岚被封印的右足,龙神却说如今的青王还不知道新任海皇就是苏摩,可徐徐图之,避免打草惊蛇。
徐徐图之,这到底是龙神的意思还是苏摩的意思呢?毕竟海皇刚刚复生的时候,苏摩一副马上就要去杀了青王的样子,也没见它出面制止。
由此洛思更加深刻地了解到,苏摩他还是个反复无常的任性鲛人。
也许是这几天龙神趁机对他说了什么,再见苏摩时,他满身的坚冰似乎稍有融化,就程度来说,现在的苏摩大概是一条冰下的暗河。
洛思没有贸然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水下是鲛人的天地,苏摩有些懒散地半倚在一块巨大的贝壳中,他修长的双腿随意交叠起来,四周丛生的水草和他海藻般的长发交缠摇摆,映得他半阖的眼底那抹深碧明明灭灭。
周围看不见其他鲛人的踪影,如果不是龙神有意指引,她也找不到这里。洛思猜测,这可能是他小憩的地方,某种秘密基地。
眼下的海皇与复生时幻象之中丰神俊逸的历代海皇截然不同,他慵懒而颓靡,浑身散发出自我厌弃的危险气息。
“站在那儿干什么?”苏摩懒洋洋地开口。
鲛人的声音真是该死的好听,更何况现在说话的是鲛人的海皇,那个在空桑人心中有着“倾国”之罪的绝色鲛人。
洛思昏沉间竟然真的向水草深处走去,幸而龙神给她施下了结界,令她可以在水中行动自如。
眼看着越走越近,恍惚间瞥到苏摩嘴角噙着的冷笑,洛思顿时一个激灵,停下了脚步。
刚刚那种空灵妖异的声音,他在引诱她?!洛思想起那些被大雾里的海妖拆吃入腹的水手,赶紧拍了拍脸颊连退好几步。真是危险的生物……
看着她激烈的反应,苏摩嗤笑一声:“你这所谓的神,也不过如此。”
洛思倒也不恼,只是意有所指地望向他:“那笙今天和我道谢了,因为我杀了苏诺。”
苏摩闻言收起了笑,苍白美丽的脸上一片冷漠。
“那你呢?”洛思直直盯着他,那灼热的视线熨烫过体温偏低却又极度畏寒的鲛人,一瞬间恍若飞蛾扑火。
苏摩脸上神色未动,却撇过头去,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水草,片刻后,自他舌底轻且迅速地滑出一个音节,如游鱼般转瞬隐没在水草深处。
但她还是听清了那句“谢谢”。
按捺住立刻就要翘起来的嘴角,洛思这才满意地给自己套了个不知道有没有用的祝福咒术,一步步靠近苏摩。
她拂开贝壳旁边杂乱的石头和疯长的水草,找了个地方准备坐下来,看了眼那巨大的下缘都到她腰部的贝壳,想了想召出来一只和那贝壳差不多大小的白骨蜘蛛。
那蜘蛛完全由白骨构成,没有眼睛,团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块洁白巨大的鹅卵石。白骨蜘蛛缓缓趴下,方便洛思骑到它的背上。
“苏摩。”洛思坐在白骨蜘蛛上,就在他触手可及的身侧唤他,她卷曲的橙红色头发四散漂浮,像簇簇燃烧在水底的火焰。
苏摩回过头来,苍白如玉的面颊上是极为罕见的平和。
水草静谧,水流无声,只有水面漏下的天光闪动。
洛思隐约觉得,从海皇复生、苏诺消失以后,他身上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不过她和苏摩相处的时间还太短,也许她可以在之后问问那笙,这个懵懵懂懂的少女,总能在不经意间洞察一切。
“苏诺是我的亲弟弟。”任她放肆打量着,苏摩沉声开口道。
“嗯?”洛思微微前倾了身体,想看清他的神色。
“他是我的同胞兄弟,却在出生之前就被我吞噬。”苏摩垂首笑了笑,是个意味不明的模糊笑容。
“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腹。
洛思皱了皱眉,她觉得苏摩好像在向她展示某种陈年的伤痕,不是那种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而是沿着曾经的痕迹一点点用力撕裂,拨开层层的血肉,告诉她这是某年某月因何而来创口。
“等等……”她觉得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苏摩却径自说了下去,从他生来就带着肿瘤般的弟弟开始,到被屠龙户劈开鱼尾分成双腿,再到他将苏诺做成了傀儡,封入自身的恶念,练成了“镜”。
“呵呵,你知道吗?”苏摩眼神雪亮地盯住她,又好像在凝视他漫长而苦难的生命中的某个节点,“苏诺说的没错,我就是个弑杀兄弟而出生的罪人。他们总想将他做下的恶同我划分开,可他是我在母胎里就亲手杀死的弟弟,他的恶,就是我的罪。”
苏摩学着苏诺往常的样子眨了眨眼,那艳丽无双的脸庞配上阴鸷漠然的神情,催生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异:“我们本就是一体。”
“苏摩。”洛思动了动嘴唇,这是她未曾探知到的苏摩的过去,那样浓重如一具盛大腐烂的尸体。
“苏摩……”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前倾了身体,伸手捉住他的脚踝——这是个有些唐突的动作,十戒上的引线顿时将她的手臂割得血肉模糊。
滚烫的手抚上他冰冷的脚踝,炽热的血液几乎让四周的水流沸腾,苏摩觉得这好像他曾经历过的被烙上脚镣的时刻,无处可逃的灼人的剧痛,他此后好长一段时间只能在地上爬行。
“痛吗?”洛思问他,“还在痛吗?”
痛不痛?苏摩思索着这个问题。
好像从没有人问过他。
哪个鲛人不痛呢?离开碧落海的痛、被劈开双腿的的痛、被强迫化生的痛、被人虐待侮辱的痛,自身之痛、家国之痛,痛苦自七千年前,就在他们的血脉里扎根蔓延。
“痛,”苏摩絮絮低语,“但那又如何?”
他低声哼笑起来,带着切切的恨意:“我要让那些沧流人、空桑人,百倍、千倍的痛回来!永生、永世都不得解脱!”
他倏然抬头,空茫的碧色眼睛攫住身旁异世之神那冰蓝的双眸:“龙说,你要帮助鲛人重回碧落海,是么?”
神灵笑起来,像一团灵动的火:“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