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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裴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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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司左郎中卢义平在姜杞县设在春安镇的馆驿门口下了马,掸了掸身上的落雪,又在放在门口旁边的石头上蹭掉鞋底的泥土,才跨进这座有些破旧的两进小院子。
他加快步子走进这院子里偏左的那间屋子,一眼就瞧见书案后的年轻人正伏笔写着什么。
“殿下,一应事宜已经办妥,择日即可回京了。”
“嗯。”
年轻人似乎心思都在笔下的公文上,无心听他说话,只是敷衍地应了声。
卢义平倒也不急,只是候在一旁等着,偶尔掀起眼皮看几眼。
他的顶头上司虽是个尚未加冠的少年,名义上又只比他高半品,但办事老练,有大将之风。
不过主要令他不敢造次的,还是他的另一重身份——皇帝第六子,裴晏。
这点原先令他感到奇怪,虽说皇子衔职不是首例,但大多都是挂个闲职或者虚职,例如代天子亲征的某某大将军等,并无领兵之权,起个振奋军心的作用。
或者是挂个六部闲职,方便史官记功或天子赏赐。但大多都是皇上偏爱的儿子,且已封了亲王的。
似裴晏这般没有爵位却实实在在任职,又认认真真同他们这些低级官员一起辛苦奔波办事的,倒是头一回见到。
他们私下里议论过,据说这位六皇子出身不好,不得皇上喜爱,从小就宫外另居了。
后来是有文官上书,认为尚未赐爵又尚未成年的皇子离宫独居实在不合礼制,皇帝才给他挂了职,让他在工部做了个工部司右郎中。
正六品,比他这个左郎中高出半品。
“说了多少次了,称大人,不要称殿下。”年轻人不知何时已写完了文书,从摞得很高的文案后抬起头看过来。
他坐在光下,回头时光落不到他眸子里,显出几分深沉幽暗,叫卢义平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讪笑:“一时口快,下次记住了,大人别介意。”
裴晏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下个大的藤箱,开始将桌上的公文一一规整进去。
卢义平道:“过两日就大年三十了,工部官员都放了年假,这公文怕要元宵后才能呈上去。”
“太晚了,那边防汛工程等不及。”裴晏头也未抬地继续收拾,动作干净利落,“过年我进宫亲自呈上御览。”
果然,再不受宠也是皇子,皇帝亲生的儿子,跟他们这种低级官员是不一样的,他们一年到头也没有面呈的机会。
“啪嗒”一声。
裴晏锁上书箱的铜扣:“劳烦卢大人搬一下,时间不多,此地距京尚有百里,今日就赶路吧。”
*
茗澈院。
颜诺坐在榻上,小口吃着杏花酥,入口绵柔,清甜不腻,她很喜欢,但嫂嫂不许她多吃,因为甜食吃多了牙疼。
她只拿了一块,轻轻咬了一口,然后对青宛道:“装两块起来,送云遮院给阿诺尝尝。”
青宛怔了怔:“可是,就剩三块了。”
全京城里,颜诺只爱吃徐记的杏花酥,其余哪家都不好。但徐记不好买,做酥的是个年过五十的大婶,近年来身体越发不好,她子女孝顺,想接她去江南休养,她一直未去,只是开门的时间少了,如今临近年节,更是早早关了门。颜宵为着颜诺,是特意昨天半夜跑了一趟,买到了最后一份。
“哪里来的杏花酥?徐记还开着?”颜知三两步就从外头掀帘子进来,招呼也未打一个,拿起一块杏花酥就往嘴丢了进去。
颜诺握拳:“二哥!”
“干嘛?”
颜知挑了挑眉,嚼几口吞了,满意点评,“许久不吃,味道似乎更好了。”
又要拿时被颜诺眼疾手快地连盘子端走了。
“小诺,你也忒小气了,吃你一口杏花酥都不行?”
“你已吃了一块了,不是一口。”
“一块不就是一口吗?”颜知耸了耸肩。
颜诺将剩下装有杏花酥的盘子往青宛手里一搁:“赶紧送去云遮院,省得二哥一直惦记着。”
“等等!”颜知喊住她,“云遮院住着谁啊?家里来客人了?怎么没人告诉我?”
“二爷又不在家……”
“我昨天就回来了,也没人说清楚。”颜知撩袍子往榻上一坐,“你说吧。”
青宛瞧向颜诺,后者含糊道:“是周猎户家的那个小姐姐。”
“周猎户?”颜知立刻就想起来了,背上似乎又传来当时被鞭笞的疼,不禁皱起眉,“哦——我当什么客人呢,齐乐槿说得奇奇怪怪的,就知道她嘴里没几句真话。”
青宛见状端着杏花酥转身出去了。
颜知不知盘的什么心思,忙起身:“我一道去。”
颜诺几乎是跳起来双手抓住他手臂:“二哥!你不能去!”
“为什么?”颜知挑眉。
颜诺有些纠结,慢吞吞道:“她是个姑娘,你是个男人,而且……而且她火海逃生,容貌有损,你贸然前去,不但无礼还会吓到人家的。”
说完她自己倒在心底怀疑,以阿诺的那些怪异行为,会是个被轻易吓到的人吗?
“那你跟我一起去不就好了。”颜知把胳膊抽出来,整平袖子,“那个周猎户家咱俩当初是一起住的,他家女儿也算是故人了,没道理我不去瞧一眼。”
颜诺犹豫,正想借口打消颜知的念头,颜知却狡黠一笑:“小诺,你上次托我要的孔阁老的字画我可都要到了,且是一字一画,还有题跋。”
“果真?”颜诺激动起来,“二哥,你这么厉害!”
“自然,二哥面子大,阁老也要卖的。”颜知抱臂笑,眉梢眼底尽是少年人的得意,“不过你得跟我一道去一趟云遮院,我再拿给你。”
“就知道你要说这话。”
颜诺白了他一眼,哼道,“那走呗,不过我提醒你啊二哥,阿诺是我朋友,你若欺负她,我是要跟大哥告状的!”
“真没良心呐!”颜知啧啧,“不过我闲着没事欺负人家干嘛,闲操心。”
他们过去时,青宛正往回走,颜诺期待地问:“她喜欢吃杏花酥吗?”
青宛回:“阿诺姑娘在屋里,我放在前厅桌上就走了。”
颜诺有些失望:“好吧。”
颜知拍拍她肩膀:“郁闷什么,她若不喜欢正好便宜咱俩,我还没吃够呢。”
颜诺提着裙摆,放轻脚步走进院子,院里有一个婆子一个小丫头正在偷懒,一见颜诺立即束手行礼:“姑娘,二爷。”
晚梨自垂花门那边打了水过来,瞧见二爷与姑娘站在廊下,忙福身。
颜知扫了眼:“不会吧,这都快中午了,人还没起?”
晚梨神情复杂,不知如何回话,只说了句:“阿诺姑娘已经醒了。”
只是她一直将自己关在屋里,门窗也紧闭着,不与人搭话。
颜诺笑道:“没关系,我和二哥在外面等,你就跟她说一声我们过来了。”
晚梨匆匆去了。
颜知将她斗篷的领子从后面拎了拎:“你还真好说话,外头多冷啊,别冻着了。”
颜诺握紧小手炉:“不冷。”
“阿诺姑娘。”晚梨小心翼翼地敲门。
阿诺穿着常服在角落里瑟缩了下,缓缓睁开眼,看见窗缝里透进来的光。
天又亮了。
“嗯?”
“二爷和姑娘来了。”
是二哥……阿诺眸子里瞬间光亮起来。她贴着墙起身,用白布先将脸缠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唇,又戴上帷帽与手衣,将眼里的开心遮个干净。
门被打开,阿诺的视线隔着帷帽的轻纱朦朦胧胧地投了出去,骤然的日光让她下意识往后躲了一步。
明媚的少女地探首进来,笑眼弯弯:“阿诺,抱歉我和二哥大早上来打扰你了。”
颜知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从里屋走出来的姑娘,她脚步很轻,走路时几乎没有声音。
“请坐吧。”阿诺语气平静,“找我何事?”
颜诺指了指桌上的杏花酥,期待道:“这个,很好吃的,你尝尝。”
是……徐记杏花酥。
阿诺怔然望着,鼻头微酸。
她十八岁那年,徐记就关门了,她托人多方打听,才知徐大婶已经病逝,她的子女并未继承这个开了三十年的招牌,将东西收拾一空,连铺子也盘出去了。
后来这铺子换了一家老板,照样卖点心,各种各样的,却无一合她胃口。
她便知,物是人非,这世上再不会有徐记杏花酥了。
她坐下来,拿起一块尝了口。
清甜淡香弥漫在唇齿间,穿越时空而来的,依然是原来的味道。
此刻,她仿佛回到了十五岁,闲适独坐小窗下,一边吃着杏花酥,一边赏着她喜欢的字画。
“好吃吗?”颜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恍惚间以为是自己正在问青宛这句话。
她将咬了一口的杏花酥放回去。
“不好吃。”
“你不喜欢吗?”颜诺微微失落。
颜知上前将盘子抽走,毫不客气道:“不好吃别吃。”
阿诺藏于袖中的手微颤了下,攥紧了衣袖。
她的目光隔着帷帽与二哥对视,雾气瞬间弥漫上眼眶。
“二哥——”
颜诺刚要说话却被颜知伸手拽至身后,他与阿诺碰上的视线里半分温度也没有。
他冷声质问:“你根本不是周猎户家的女儿,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