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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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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近午的时候,他看到陈日月匆匆从独沽一味楼上下来,过来迎他。想来这小子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他家公子要他这样“匆匆”地赶下来吧。
戚少商心里笑了一声:嘿,被石头绊了脚?亏他想得出来。
他从善如流地跟在陈日月后面,进了门,入了堂,刚好远远地跟站在台后点账目的“老板”温白水打了个照面。虽然戚少商已经有陈日月引路了,温白水还是很斯文木讷地朝他笑了一笑,周到地举手示意了一下楼上西头的阁厢。戚少商也朝他点了点头。无论是谁,进门遇到这样一位老板,都会觉得从头到脚的舒服。
沽味楼是个令人感到舒服的场所,这里的氛围一向很“宽松”也很“适可而止”。比如这里虽然没有专门安排着揽客陪酒的女伎,但也不拒绝那些女子自己前来,在坐席间盘桓,等着应客人的呼求——只要知道自敛一些,别打搅了客人就行;也不拒绝零星一些卖干果的、唱杂戏的散人上楼来兜生意——也是不要喧哗,不要搅扰到客人就行。“老板”温白水就笑笑说过一句:“一起发财嘛。”他笑时双眼皮用力陷下去,显得些许的木讷和十分的真善。
戚少商走过时,一个穿春雨杏色衣裳的女孩子正在远远的角落里唱小词,一个满脸皱纹的婆子用衣布兜着糖和果子这桌那桌地售卖。他往前走,迎面来的伙计满脸微笑地给他唱喏。陈日月为他掀起雅阁门前垂着的帘子,但个子小掀得不高,戚少商稍稍弯了弯腰走进去,只见无情那架轮椅停在一边,轮椅是空的,无情自己白衣委地,静坐在房中厚厚的软塌垫上,衣服白得像瀑布冲进雪地激溅起的浪沫与雪沫,让戚少商一时间觉得这房间四面好像都堆着雪一般。
“倒是让你久等了。”戚少商下意识掸了掸衣襟处,好像自己身上也落着寂寥的雪一样。他径直走去再无情对面的软榻上趺坐下来,看了看几上的摆着的东西:两只杯子,没有酒壶,还有一碟糕点。
“是我来早了。”无情看着他坐下来,忽的屈起手指,用指节叩了叩那碟点心的碟沿,问:“要不要试一试?”
“叮叮”,他手指瘦削好看,指节敲在瓷沿上,居然发出好听的脆响。
戚少商道:“麝香糖蜜糕,我早试过了。”沽味楼的厨娘孙梦鲤最拿手的就是糕饼,驰名已久。
话虽如此,他仍然愉快地拿起一块——孙娘子的手艺确实是不负盛名的。
戚少商刚把麝香糕送到嘴边咬了一口的时候,只听无请问:“你刚才——在与什么人说话?”
戚少商停了口,放下糕点,叹了口气反问:“你没有看见?”
无情眼睛含着秋水一样的泽光,眨了一下,说:“没有。外面冷,这窗——”他随手敲了敲身后的窗扇,“我只开了一点儿。所以,没看清。跟你说话的是谁,我完全不知道。”
戚少商“哦”了一声,悠然道:“那,我也不认识他们,无可奉告。”
无情点点头,又道:“不过我刚才倒是隐约听见,戚楼主好像突然关心起王楼主来了?”
戚少商无奈道:“我一直都很关心王楼主。我关心他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笑了笑,伸手过去捉起无情在桌面上的左手,放在自己手里握着,拇指来回摩挲把玩他凉滑的手背:“你却好像总乐于把我想象成一个坏人。”
“没有的事。”无情立刻澄清,“你有野心,有野心不叫‘坏人’。这事上,我可没想自诩正义,我们只不过要选择一个更适合我们的人。”
戚少商喟道:“所以我虽然适合你,王小石却更适合神侯府。”
无情道:“这是两码事。”
戚少商只好说:“我也不会蠢到把这当是一码事吧。”他放掉无情的手,啐笑道:“大捕头的玩笑还是忒的难开。”
无情想了想,这回没出声。
时候大概已经过晌午了,一些淡薄的阳光隔着南窗斜照进室内来,刚好亮金金的洒在两人面对面中间的那张桌面上。戚少商把右手伸入阳光中,可以看到手指染成了暖金色,指尖近乎透明了,仿佛能看见血管,周围有许多平时看不见的细小尘埃一起在阳光中飞舞。
无情见他看得专注,也把自己的手伸出去,沐在阳光里,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日光下面什么都隐瞒不住。日头天天照汴京,京城其实没有秘密。每一件事需要的是证据,有了证据它才是真的。一个秘密,就算有一千个人都知道,但是没有证据,这仍然是个光明正大的秘密。”
戚少商道:“比方说,方巨侠‘失足坠崖’了?”
无情眼中一黯,他眼神难得会有黯然痛惜的时候。他更阖起眼,微微仰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慢慢地说:“这真是非常可惜的。”
原本,方任侠或是钳制方应看及其有桥集团膨胀势力的一道最有力力量,也可能是唯一有能力遏制他们的力量了。神侯府一方也对方任侠的入京寄望很大。事实上,整个京城,朝野上下,都对方任侠的入京寄望极大。
方任侠遭变,遏制有桥集团就变得更加困难重重。
——这真是非常可惜的。
戚少商的神色也有一份格外寂天寞地的寥怅,他说:“他确实是个大侠。”
斜打进来的阳光里面,他的一头头发十分寂寞写意,只是鬓旁的头发颜色有些浅,乍看像是沾了些风尘,而仔细看,原来那里已经变成霜灰的颜色了。他也不知道有没有想起过去的时候,他在连云寨遇到了第一个名列“天下四大名捕”的人,还曾书生意气地放言要拉“神州大侠”入伙造反,若拉不入,就杀了。不过那已经是很远很远的事。而今另一名神州大侠却在他眼皮底下亡故作古。岁月催动世事,世事桩桩难料。
他像是有了些感慨,看着桌面上的东西,说:“听说,方巨侠过去在京时也最喜爱孙娘子的麝香糖蜜糕,称赞有加。”
在此云波诡谲之际,巨侠薨逝,于朝野正道无疑是倾颓了一道重柱。无情想着的时候,也有一些出神,出神地拿起那碟中的一块糕点,送往唇边,却没留意自己拿的就是方才戚少商咬过一口的那块。戚少商正待出声提醒,却见无情垂眼看了看,不以为意地仍送进口中慢慢咀嚼起来。
戚少商笑了笑,等他咽下了,说道:“我好像还听说,这次詹黑光为抢救方巨侠,也一道‘失足坠崖’了。”
无情点点头,俐目微抬:“——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戚少商道:“所以我奇怪。”
无情:“你奇怪什么?”
“方巨侠死了,黑光上人也死了。同一个地方。”他好像说到什么神秘幽深的事一样,在这儿停了许久,才有些怪怪地笑着说:
“我还以为我会听到的是——方巨侠被宵小偷袭暗算,不幸陨于折虹峰。”他手指向下指了指地,说,“詹黑光的偷袭。”又向上指了指天花板,说:“詹黑光上头人的暗算。”
“但是巨侠武功盖世,仍然能够手刃仇人。”无情接上说,“为自己报了仇。”
“对。”戚少商把手一翻,“可是,现在我听到的说法好像不是这样的。”
无请问:“不管是怎么样的说法,这‘说法’,你当知道是谁给出来的。”
“方应看。”戚少商十分清晰明白干脆地说:“当然是。”但他又说:“不过,方巨侠这件事上,方应看说的话只能是自说自话,不能当做事实。谁不知道方巨侠此番进京就是要来收拾他的。”
无情道:“但是方应看说的话,有另外一个人也说了一遍——方巨侠最看重的入室弟子高小上的话,就是证据,就是事实。”
戚少商嘿声道:“有高小上的话,莫说是黑光上人暗算了方巨侠,他们就算说是蔡京亲自过来把方巨侠咬死了,只怕也不得不是事实。”
无情道:“他们只消说巨侠是被詹黑光所害,那么广布江湖的巨侠门生、追随者,京里京外的武林白道,包括需要自称为正道的那一些人,都会把矛头对准蔡京。连皇上也不可以对这个救驾功臣不闻不问。这对蔡京一脉,实在是一个莫大的危机。”他笑了笑,却只见冷诮不见笑意,“对手的危机就是自己的良机。”
戚少商道:“不过那样一来,方应看过河拆桥,把脏水全部倒到蔡京地头上,他和蔡京也难免要就此摊牌亮剑,撕破脸皮。”
无情慢慢说道:“如果巨侠真的已折在义子手里,那么有桥集团当下最大的阻力已除,后方已定,养兵千日,马肥粮足。再不点兵拜将,难道要留着养蛆虫?是翻脸的时候了。”
戚少商微笑:“所以,这难道不奇怪么?怎么看,方应看都应该把弑父一事推到蔡京头上。他‘谈笑袖手’了那么久,现在要‘出手’了,用这么一个一箭双雕的机会来开始,难道不好——怎么方巨侠又自己失足坠崖了?”
无情的笑容更加冷诮:“所以,我猜……”
戚少商似乎十分感兴趣地看着他:“你猜——?”
无情顿了顿,道:“我猜戚代楼主一定也猜了,不妨戚代楼主先猜,我再猜?”
戚少商失笑,又握了握无情的手,站起来踱到他身后,白衣倚着窗道:“我猜,他们追到崖下,多半没有寻见方巨侠的尸身吧?”
无情点点头,讥诮道:“这一点不难猜。所以他们要暂缓与蔡京翻脸,毕竟蔡京虽然罢了相,实权却仍然在握,轻易开罪不起。”
戚少商嘲道:“他做官都做到官衔已成了虚壳的地步。他有权不是因为他是相,他有权是因为他是蔡元长。这种人倒是百杀不死,老而弥坚。”
无情忽道:“那也不尽然。”
他说:“纵然官位是虚壳,权柄才是真货色,但没有官位,那也不过是离了躯壳的悍鬼,即便能继续呼风唤雨一时,到底还是撑不过头七,便要灰飞烟灭。”他正襟袖手,如同安坐在荒原里的雪色,“京师是个漩涡,谁要待在漩涡里面,就得有全身武装,莫要让自己被扯碎撕烂了。我看他蔡相爷是志士暮年壮心不已,非要留在这漩涡芯子里不肯出局,可惜有权无位始终让他瘸着一条腿。他这段时间是吃老本,可惜吃老本也有坐吃山空的一天。他若再不上位复相,只怕——就要不许人间见白头了。”
戚少商看着他,道:“这道理蔡京当然懂。”
无情道:“他懂。所以,我今天才要约你来。”
戚少商细微地一笑:“大捕头约我来,果然不是来谈天吃点心的。我可等了正题许久,大捕头——你就但说无妨吧?”
无情道:“好。那,我就直说了。”
他瞧了戚少商一会儿,忽然很不“直说”地先问了一句:
“——戚楼主去金明池玩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