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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波比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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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翻书页,一页页,平稳中带着不可抗拒的痕迹。
不知不觉间,我,波比,也已步入暮年。
曾经油光水滑的金色毛发,如今掺杂了许多灰白,尤其在口鼻周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秋霜。
更明显的是我的关节,年轻时能肆意奔跑、跳跃,现在却常常在起身时发出细微的“咯吱”声,隐隐作痛,尤其是在阴雨天,步伐变得迟缓而谨慎,再也追不上被风卷起的落叶。
仿佛是命运的呼应,阿公的步伐也愈发蹒跚。
他拄起了拐杖,上下楼梯时需要紧紧扶着扶手,喘息声也沉重了许多。
我们这一狗一老,像是被时光一同打磨过的两块旧木,在生命渐深的秋天里,成了彼此最沉默、也最坚实的依靠。
阿公记得我每天要吃的关节药片。
他会颤巍巍地打开药瓶,取出那片小小的白色药片,然后精心地把它藏匿在一小块我最爱吃的、煮得烂熟的肉里。
他把它递到我嘴边,浑浊却温和的眼睛看着我,直到我顺从地、连肉带药一起吞下,他才放心地点点头。
而我,也用自己的方式回报着他。
当他午后坐在藤椅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收音机里的戏曲还在咿呀作响时,我会强忍着关节的不适,坚持卧在他脚边最近的位置,耳朵警惕地竖着,留意着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守护着他短暂而安宁的休憩。
我们之间很少有声嘶力竭的呼唤或热烈的互动,只有这种无声的照料与陪伴,在静静的时光里流淌。
人类的世界上,角色的流转也如同四季更替,令人猝不及防。
雅文在家休息调整了一段时间后,明珠姐姐找到了她。
明珠姐姐知道雅文手里有实实在在的教师资格证,便力邀她到自己的教辅机构去工作。
起初只是帮忙代课,但雅文做事认真,又有耐心,深受学生和家长的喜欢。
她很快就在机构里站稳了脚跟,不仅拿固定工资,还利用自己的经验和口碑,接了不少薪酬更高的单独补课。
收入竟然比之前在光鲜亮丽的奢牌店时高出了一大截,真正实现了“质的飞跃”。
她重新找到了自信和价值,人也变得愈发干练从容。
然而,命运的砝码似乎总要在天平两端摇摆。
就在小宝两岁多,正是活泼好动、片刻离不开人的时候,阿川经营数年的“焕新美业”所在的那片街区,迎来了拆迁改造。
红色的“拆”字像一道休止符,宣告了一段奋斗时光的终结。
店铺没了,熟悉的客人散了,阿川一时间失去了方向和收入来源。
更现实的问题是,孩子需要人照顾。
阿公年事已高,能照顾好他自己和我已属不易,再也无力承担照料一个蹒跚学步、精力无限幼儿的重任。
现实的困境摆在面前,经过一番商量,甚至是些许无奈的挣扎,阿川做出了选择——他暂时放下推子和剪刀,回到了家庭,承担起照顾小宝的主要责任。
家庭的结构,悄然变成了“女主外,男主内”的模式。
起初,阿川很不适应。带娃的琐碎和疲惫,远比他想象中更耗人心神。
小宝的哭闹、无休止的“为什么”、满地狼藉的玩具和食物残渣,以及失去事业舞台带来的失落感,都让他日渐憔悴,眉宇间常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烦躁与疲惫。
只有在傍晚,他牵着我,推着婴儿车,在小区里缓慢散步时,看着夕阳,听着我平稳的呼吸声,他紧绷的神经似乎才能得到片刻的松弛。
他会蹲下身,用力摸摸我的头,把脸埋在我颈部的毛发里,深深地叹一口气。
那一刻,我是他唯一无需言语就能理解他所有压力的伙伴。
阿公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高血压、腿脚浮肿的老毛病时常困扰着他,但一颗为儿女操劳的心却从未停歇。
他看着儿子被困于灶台与尿布之间,看着女儿明珠虽然事业有成却依旧形单影只,内心的焦灼又如野草般复生。
他又开始念叨明珠姐姐的婚事了,只是这一次,他的方式不再像过去那样激烈和充满压迫感。
他常常坐在院子里,对着收音机,也像是自言自语地叹息:
“明珠啊……都这个年纪了,再不找,以后可怎么办……”
“一个女人家,事业做得再好,总得有个伴儿啊……”
“我这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就怕闭眼之前,看不到她有个着落……”
然而,此时的明珠姐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被父亲骂哭、无奈屈从去相亲的女孩了。
她拥有了自己成功的事业,实现了彻底的经济独立,内心也因此变得无比强大和笃定。
面对阿公迂回又持续的催促,她不再哭泣,也不再激烈反驳,只是用一种温和而坚定的方式应付着。
“爸,我知道了,正在看呢。”
“缘分没到,急也急不来。”
“我现在过得挺好的,您就别总操心我了,养好您自己的身体最重要。”
她依旧每周回来看望阿公,带来营养品和水果,关心他的身体,但一旦话题转向婚恋,她便巧妙地转移开,或者用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带过。
阿公的焦虑,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力而无奈。
他明白,女儿翅膀硬了,早已飞出了他能掌控和影响的天空。
夕阳下,我趴在阿公脚边,他摩挲着我的头顶,目光望着远处嬉笑的小宝和耐心喂饭的阿川,又时不时望向门口,期待着明珠归来的身影。
这个家,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涌动着衰老的无力、角色转换的阵痛以及对未来不同的期盼与担忧。
我和阿公,如同两艘缓缓靠岸的旧船,在渐暗的天光里,彼此依偎,静静地观望着年轻一代在生活的浪潮中,寻找着各自新的航向。
那是一个被阳光浸泡得异常柔软的秋日午后。
天很高,云很淡,阳光失去了夏日的灼热,只剩下暖洋洋的慰藉,透过已经开始泛黄、稀疏的树叶,在门前的小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阿公的精神似乎比往常好一些,他颤巍巍地拿起靠在墙边的拐杖,又摸索着找到了我的牵引绳。
他弯下腰,动作缓慢而吃力地将绳子扣在我的项圈上,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有些颤抖,扣了好几下才成功。
他直起身,微微喘息着,然后对我露出一个有些含糊却异常温和的笑容:“波比……走,咱们……再去走走。”
我站起身,关节发出习惯性的抗议,但我努力忽略那点不适,顺从地跟在他身边。
我们走得很慢,非常慢。
阿公拄着拐杖,每一步都迈得小而谨慎,仿佛脚下不是平坦的水泥路,而是布满鹅卵石的河滩。
我配合着他的步伐,几乎是拖着自己的后腿在挪动,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冲在前面,而是紧紧贴着他的裤腿。
我们没有走远,只是在门口那条不足百米的小路上,来回走了一小段。
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高一矮,一瘸一拐,移动得极其缓慢,像两个在时光琥珀中艰难前行的剪影。
阿公没有说话,只是偶尔会停下来,不是休息,而是抬起头,眯着昏花的眼睛,看看被秋风吹得哗哗作响的梧桐树叶,或者望望邻居家阳台上一盆开得正盛的菊花。
他的目光悠远,仿佛不是在欣赏风景,而是在这条熟悉的路上,一点点捡拾、回味着我们共同走过的所有岁月——从他将瑟瑟发抖的我从阿川怀里接过来,到每日雷打不动的遛弯,再到院子里无数个阳光下的静默陪伴。
我也安静地陪着他停下,用我逐渐迟钝的感官,感受着这阳光,这微风,以及他手心里传来的、微弱的却依旧熟悉的温度。
那一刻,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圆满的平静。
这次极短的漫步后,阿公的身体状况如同秋日里骤然降温的天气,急转直下。
他因严重的肺部感染和心力衰竭被紧急送进了医院。
白色的病房,消毒水的气味,以及阿公躺在病床上吸着氧气、迅速憔悴下去的面容,让家里刚刚稳定下来的气氛再次绷紧。
最慌乱和心痛的是明珠姐姐。
她日夜守在病床前,看着父亲的生命力像沙漏里的沙一样飞速流逝,内心的恐惧和无力感与日俱增。
阿公在偶尔清醒的时刻,浑浊的眼睛望着她,嘴唇翕动,气若游丝,却依旧执着地念叨着那个他放不下的心结:“明珠……你……你的个人问题……爸……放心不下啊……”
看着父亲弥留之际仍为自己操心,明珠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在巨大的悲痛和一种想要让父亲安心、哪怕只是片刻的冲动驱使下,她俯身在阿公耳边,用尽量轻快的声音撒了一个谎:“爸,您别操心我了……我……我正在接触一个人呢,感觉……感觉还挺好的。”
这句话仿佛一剂强心针,阿公黯淡的眼神里竟然真的回光返照般地亮起了一丝微光,他紧紧抓住明珠的手,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地说:“好……好……等我……出院……带回来……给我看看……”
这个临时编造的谎言,瞬间变成了一个必须兑现的承诺,一座压在明珠心上的大山。
她走出病房,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到一阵眩晕。
去哪里找这么一个人来“见家长”?仓促之间,一个身影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成平。
成平是阿川店里以前的常客,据说是做点小生意的,为人看起来还算稳重。
他每次来理发,如果恰逢明珠也在,总会找机会跟她聊上几句,天南海北,态度热情。
阿川曾私下提醒过明珠:“姐,你离那个成平远点儿。男人看男人最准,那家伙看你的眼神不对,肯定对你有意思。而且我听说他生意做得也就那样,他知道你现在自己能挣钱,我是怕你被人盯上,吃亏。”
阿川的担忧不无道理。
但阿川不知道的是,明珠心里还藏着一个关于成平的、连她自己都快忘记的秘密。
那还是在她上大学的时候,她是学生会的干事,负责一年一度的招新工作。
那天下午,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眼神清亮、带着些许腼腆的大一新生来到她桌前填报申请表,他的名字,就是成平。
是她,亲手接过他的表格,核对信息,还温和地鼓励了他几句。
只是时光荏苒,当年青涩的学弟如今已是一个略显圆滑的社会人,在阿川的店里重逢时,他似乎并未认出这位曾经的“学姐”,而明珠也从未点破。
这次重逢后,成平偶尔会在微信上问候她,聊的也多是些寻常话题,并未有过分之举。
此刻,在无人可求助的窘境下,明珠思前想后,觉得成平或许是唯一一个可以沟通、并且有可能愿意帮她这个忙的人选。
至少,他们之间还有一层未被捅破的“校友”关系作为底色,不至于太过尴尬和冒昧。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在手机上找到了成平的微信,发出了那条艰难的信息:“成先生,你好,冒昧打扰,有件非常唐突的事情,想请你帮忙……”
就这样,为了安抚病榻上虚弱的老父亲,明珠踏上了一条她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真假难辨的情感路径。
而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那个秋日午后,一位老人与一条老狗,在家门口小路上,那段缓慢而深情的、对过往岁月最后的凝望与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