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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醉忆春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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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天宝二年,五毒教乌蒙贵盗取《尸典》叛逃并建立天一教。天一教以活人炼制毒尸,借其霸道力量横行于世,所到之处皆是民不聊生。其后与南诏勾结,自巴蜀五毒教领地一路向东行祸乱至黑龙泽,邪教铸建烛龙殿意欲染指中原。而镇守大唐的“东都之狼”天策府终于集结到江湖各路义士,并以轩辕社之名群起反抗,偌大个黑龙沼也因此全盘卷入战火之中。
夜已深,寒鸦在空中盘旋落至枝头,残破苍老的叫声久久回荡开来。与满地焦火破败相称着透出一股子腐尸味。不远处有火光熊熊燃着,火堆四周是几个大帐篷,戎装军人稀稀落落的扎堆坐着。
独自呆在帐内,手头的兵书翻了好几页还是有些心不在焉。我揉了揉眉心,军帐里一贯的寂静亦让人觉得气闷,索性起身往帐外走去。出去便瞥见有天策打扮的陌生将士勒马停在不远处,蹲在火堆边的几个小伙立马涌了过去。
都惦念着家书啊。开战后黑龙沼交通困难,驿马几乎是一月才来一次,不怪他们如此急切。远远瞧了一会儿,忽的转了视线盯住火堆边正要开溜的天策弟子。
“……叶统领。”方泉僵了僵,干笑着转过身来。
“饮酒误事,虽然军纪里没有明确规定。”我皱眉伸出一只手,“这都第几次了,还藏着多少?”
“没!这是最后一坛了我发誓。”
“都上交,不然下次你别想当前锋。”
方泉一下子就噎住了,苦着一张脸回帐篷,拎出两坛子酒不情不愿的递给我。
“就这些?”
“这可是上好的女儿红啊我一个穷兵能囤多少……”说着摸摸鼻子,他岔开话题,“说起来统领你怎么不去那边?藏剑山庄的人可不会跟我这般光棍。”
“山庄有二庄主坐镇,无须挂念。”晃了晃手中的两坛子酒,我续上之前的话题,“下不为例。”
“呃……我尽量吧。”
天策将士嗜酒如命,他倒是实诚。拎着酒坛我便打算回帐内睡觉,不想刚转身就被一人喊住。
“统领,这是您的。”
塞过来的是一长条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我点头道了声谢,回去将那包东西拆开,里面躺着半截桃花枝。不知在路上运了几日,花瓣落了不少在纸包内,香气浓郁。
桃枝下压着一张同色小笺,借着昏黄灯光可以看清上面是好友叶寻的字迹。
——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
我望着那枝桃花半响,而后抬手挥灭烛灯,回身却去摸那两坛酒。我曾与叶寻约好,假若我初春还未回庄,庄里桃花开了便给我寄来一枝。
时间过得真快,已经是第二年了。
很快两坛酒便见了底,许久未曾饮酒,这时已有些微醺。我趴在案上,桃花香便愈发袭人,混着醺然酒香,晕晕乎乎的仿佛回到了那个乍暖还寒的时节。
有人在桃花树下仰首而立,花瓣偶尔会擦着她的衣角落地,她却只顾着满树花枝。许久低眸不知望向何处,吟道:
暮春乱红跹飞去,寒食东风散轻烟。
寒食东风,散轻烟……
慕颜。
壹
入春之后还有些冷,天气一直不晴不阴的,这天可算迎来了个大晴天。早晨刚出门就被叶玖一干小丫头们缠住了,说什么要今天必须陪玩捉迷藏。扇子在手中转了两圈,我“啪”的展开折扇,自认风流倜傥的被刚到膝盖的小孩儿们带到山庄最大的那个院子里。
“麒哥哥,今天要蒙上眼睛,你待会儿可不能自己偷看呀!”小玖一边挥着手中的香帕一边踮着脚尖昂头冲我喊着。
“知道啦,对付你们这群小丫头我还用得着作弊么?”蹲下身任她把折好的帕子牢牢系在眼部,我合上扇子抬手抹了把她那顺滑的双马尾。
“那就开始啦……必须数到三才能开始找。”
说完围在周围的小丫头们就一哄而散。
“一、二、三。”依言数到三我才站起来,信手展开折扇往前走了几步,扬声笑道,“妹妹们,你们可是藏好了?”
自然无人应声,我凝神听着四方动静,又摇了摇折扇。
“藏好了……我可要来抓咯。”
一路走过几排书桌,耳朵捕捉到前方传来的踢石子声,我立马一收扇,虎跑速进一段距离扑过去抓住“小丫头”的两只脚丫:“抓到了!”
不想头顶传来成年女子的轻笑声:“果真是二少爷草包,抬起头,看看姐姐是谁。”
这嗓音陌生得很,口音也不像庄内人。我迅速拔下遮眼的帕子抬起头,满眼的红黑二色相接,最顶上是一张飒爽英气的脸。看惯了江南这边七秀姑娘的婀娜旖旎、庄内姑娘的沉稳端庄,眼下这毫不掩饰的正气洒脱……真的是惊艳非常。
“麒哥哥盯着姐姐看呆了,羞羞!”
不知道何时冒出的几个小丫头异口同声嚷了起来,惊得我立马从地上蹦跶起来站好,也顾不上给丫头们使眼色就正儿八经冲那人行了个礼:“在下藏剑叶麒,这位天策府来的贵客……呃,方才,方才多有冒犯。”
“嘻,我是天策府女将慕颜。”言罢,她扫了一眼聚在周围的小姑娘们,“丫头们可以叫我慕姐姐。”
出乎意料的,小丫头们都格外喜欢慕颜,叽叽喳喳的居然就把我这个名符其实的哥哥丢到了一边。无聊之下又坐到了他们学习的书桌边,扇着扇子,又忍不住用余光去打量她。
柳眉,皓眸,朱唇,符合所有美人的特点,这样的五官糅合在她那张脸上却多出了旁人不及的姿色。或许是……因为她的鼻子比别的姑娘英挺一些?肤色也不如她们那般白皙,却衬得整个人英姿勃发,不得不说天策府的服装真的很符合她的气质。
等小丫头们被子轩师叔领去习武之后,慕颜才走过来,长枪取下来在手上转了两圈,扬眉笑着盯着我:“喂,二少爷草包,看够了没?”
原来不是没有被发现啊。
“我可不叫‘二少爷草包’,才叹天策出美人,不想却是个凶丫头。”边说边暗暗戒备着,万一她当真一枪捅过来,这位置可不好躲。书桌若是捅烂了绝对算我的。
“嘁,不是草包,怎会连脚步声都辨认不明?”
“那是失误,我听到的只是石子声。”
“狡辩。”慕颜似乎又不打算追究之前的事,收起枪,“我说,我们统领要和贵庄主商议退敌对策,我还得在你们藏剑呆上一两个月呢,不打算尽一下待客之道么?”
“自然是没问题,要说我们藏剑的美景,不逛个一两天你还真看不完。”
“瞧你吹的。”
“诶,我说的可是实话啊,改天带你去游西湖包你满意。”
天策这次来藏剑是来当说客的,既想要庄里的财力,也要争取到人力。慕颜把话说得这么满,莫非他们早就猜到大庄主会有所打算么。
贰
西湖岸边错错落落种着的全是柳树,夜里吹着微风,柳絮儿在月光下似是闪着微光。月亮停靠在半空中,湖面倒映出破碎的满月,这盈盈水光里的水中月也算是藏剑山庄里小有名气的一景。有道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大半夜的,我就攥着横笛在湖边站着,常用的扇子给丢在了房里。无聊得拿笛子在手中一下一下的敲打着,前几天去打听了一番,慕颜的年纪果然比我小上半岁,却还不依不饶的自称着一口一个姐姐。当真又凶又不讲理,行事方面也是风风火火的,但好在大方仔细,鲜有出错。
远远的,湖那边传来一声清朗的哨声。
我当即将横笛凑到唇边,吹起了一首江南小曲。明快悠长的调子,吹到后面只剩缠绵情长,竹筏早已靠到岸边,慕颜站在竹筏上摸着鼻子,半个脸被手遮住,只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我。
一曲终。
“怎么样?丫头。”我得意的扬起眉,又暗带着几分期待望向她,“小爷的吹奏技术还是不错的吧?”
她闻言捂着嘴笑得欢快,笑完一双眸子愈发盈盈,嘴上却还是不饶人:“你这草包,没想到还有这一手,姐姐我服了你啦。”
我把玩着横笛笑容亦愈发大。
只听她话锋一转,声音软了几分提出要求:“既然这般能耐……你再来一首如何?”
“好啊,今晚本就是带你来夜游的。”将横笛在手上颠了颠,我踏上竹筏,“好景好曲,你可要好好享受啊。”
说着脚下被人一踹,没什么存在感的“船夫”正瞪着我。我投过去个安抚的眼神。这么晚了自然不可能有什么船夫,眼下这个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叶寻,拉来帮忙回去绝对会被敲诈些好东西。
抬眸又见慕颜一脸憋笑,估计是早就看出来了。
也罢,这丫头真是爱笑……笑起来真好看。
带着这样的心思,之后的几首曲子吹得愈发流畅。竹筏晃晃悠悠的沿着月色一路向前,和着悠扬的调子,景好,曲好。
人也好。
叁
慕颜经常和我一起带着书院的小孩儿玩耍,今天也一样,我们结伴走到庭院里。小孩儿们还没下课,我们就远远站着没过去。我们随意的聊着,她忽然不搭话了,只在院中的桃树下仰起首,花瓣偶尔会擦着她的衣角落地,她却只顾着满树花枝。
我盯着她,她盯着树。许久之后她才低眸,视线不知望向何处,轻声吟道:“暮春乱红跹飞去,寒食东风散轻烟。”
我闻言惊道:“清明节快到了?”
“还有俩月呢。”她笑着支肘推了我一把。
还想说些什么,小孩儿们就下课了,呼啦啦的围了上来。慕颜清了清嗓子,正色公布说今天要给大家讲故事。小孩子无一不欢呼,她弯弯眉毛,开始讲天策府先烈事迹。
我跟着小孩们一起听她说故事,其实算不得什么故事,她讲的跟说书人不同,是天策府先人的真事迹。到后来讲完,不少孩子都哭得抽抽嗒嗒,她又一个个哄回去。
有个小丫头忽然伸手去扯她的衣角,抽泣道:“那慕姐姐你也是天策府的,你呢?你也会跟你说的故事里的人一样么?”
我看着她微愣的侧脸,暗暗攥紧了拳。我也想问,“天策府之人无一逃不过马革裹尸的下场”,她说的这么风轻云淡,那她呢……会平安么?
“姐姐不会死,我以后有时间还是会回来看你们的。”慕颜这般说着,又勾唇笑得爽朗,拿手帕去给小丫头擦脸,“呐,别哭了。”
等小孩儿们都离开了,我才走过去。
“大庄主会答应加入轩辕社,天下动荡,累百姓受苦,我藏剑山庄不会独善其身。”
慕颜抬眼看过来,语气仍是一贯的轻快:“你想上战场?”
“有何不可?”
“哈,就你这一身三脚猫功夫……”
这才从她脸上看出几丝轻蔑,我有些恼,直接将重剑取下靠在身前:“来战!”
慕颜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之后将右手手指附到唇边吹了一记口哨,马蹄声哒哒,下一瞬她已然骑到马上。
“那说好了,谁要是输了谁就是草包……”勒着缰绳,她取下背后的长枪,“就多练练身手再言战场。”
“我还是输得起的,倒是你,话别说得太满。”
“君子一言。”慕颜一身戎装在马上提枪指向我。
“快马一鞭!”我则抡起重剑毫不犹豫的迎战。
肆
“喂!我真的要走啦。”
转眼间一月已过,刚出院就被人逮住,来人抱着双臂一脸凶蛮。前几日那一战我输得很惨,之后就一直有意无意的躲着她,眼下躲不掉了……其实也没想再躲。
“哼,凶丫头,要走赶紧走,小爷还不伺候了呢。”
“切,谁当初说输得起的?”她说得一脸鄙夷,“你这也叫‘输得起’?我跟你说,我们天策府输在我枪下的男人多了去了,你还能嫌败在我手下丢人了。”
“我……”
我哪里是生这种气。看她这副样子,我忽然就没了耐心,掉头又走开了。
再见面,就是真的话别了。
大庄主要随他们一同去往烛龙殿,二庄主在码头边跟大庄主天策统领话别,慕颜趁机溜到我这边来,冲我做了个鬼脸,依旧是之前那副口吻:“喂!我真走啦。”
我这时已经在后悔那天掉头离开了,不然还能跟她多相处几天。
“知道啦。”烦闷之下抽出轻剑虚挥了两下,又收剑回鞘丧气道:“好好,照顾自己。”
慕颜盯着我这一系列动作,只是静静看着,慢慢开口:“千万……”说到后面突然转开了视线,“别想姐姐呀。”
我随二庄主目送他们乘船离开,到最后码头边只剩我一人。
难过的情绪漫上心头,我掩饰般的低头,眼角有些湿润,嘴边喃喃:“此去烛龙殿,想再见也难了吧。”
复又看了看船消失的方向,抬头望向天空。
怎么可能不想呢。
伍
之后的日子我就开始勤练武学,子轩师叔都夸我日近千里。我只等着二庄主宣布轩辕社下一次招兵,山庄的花都谢了,又过了清明节,六月份的时候前线退回重伤人员,轩辕社终于再度募兵。
我赶不及去报名,只迅速找到前线退下来的庄内兄弟询问慕颜的情况。
“慕颜?你说天策的女将慕颜啊……”
他的脸上流露出伤感,我忽然想拔腿逃走。慕颜在早几个月还会给我写信,近几个月已经没有消息传来了。
“她已经牺牲了,我有个兄弟就是她带领的那队,扎营时被天一教的毒尸袭击。”
“……那尸首呢。”
“被毒尸攻击的人会被天一教改装成毒尸,我们去增援时他们已经全部牺牲了,统领下令把尸体销毁,估计会在天策立衣冠冢吧。”
被销毁……
这么说来,怕是现在去,都寻不到她的一丝痕迹了。
她不是说不会死么……
我浑浑噩噩的回了房,枯坐许久。同屋的叶寻一直在周围转悠,我忽的站起来就想往门外跑,被他一把拽住。
“你去哪儿啊?”
“剑冢。”
“你……你的眼睛……”
“放开。”
“好吧好吧,你拿着伞,剑冢这会儿还在下雪呢。”
怀里被塞了一把竹伞,我乘舟到剑冢,恍恍惚惚觉得又是那个春日,我带她泛舟去剑冢游览,她很喜欢那处。
剑冢无日夜春秋,永远都是下雪的白昼。撑着伞走在剑冢里走着,自从慕颜走后我就没来过剑冢,这回每一寸角落都没放过,兴许,兴许在下个转角就能找到她也说不定……
在巨剑下的残雪堆里插着一支桃花枝。那是什么时候的?
竹伞从手里滑落,我一个虎跑到了雪堆旁。手还有些抖,将花枝抽出,底下的雪堆里隐隐透出青色。三下两下又把藏在雪堆里的东西挖了出来。
那是一卷竹简。我把它摊开,里面的字迹让我如遭雷击。
我收到过她的来信,字迹利落大方,信上的口吻一如她那般:
“挺聪明嘛,知道姐姐最爱来剑冢。放心,等我击破了烛龙殿就会回来。别再吊儿郎当啦,以后,跟姐姐我一起征战沙场。还有呐,最后一句:
呆子,我喜欢你。”
她喜欢我……
她居然是对我有意的。我以为她那般洒脱利落,就算是情爱之事也必然明明朗朗,不想她却这般迂回……为何我这么晚才来剑冢,早知如此就该一意孤行随她去烛龙殿也好过现在这般!
手里死死的攥着那卷竹简,胸口几乎要被猛烈涌来的懊恼和悔恨挤压得呼吸不能。我抑制不住的长啸一声,提剑使出轻功去往山庄。
而后跪在二庄主面前:“残雪门下弟子叶麒请缨入轩辕社支援烛龙殿,望庄主成全。”
陆
烛龙殿之乱终是结束了。我还活着,没跟山庄弟子一起回庄,而是留书后一个人去了洛阳天策府。
这还是头一次来到天策,这里的景色比想象中的更加气势磅礴。也就这样的地方,能出来慕颜这类人吧。我找到在黑龙沼一同作战过的方泉,通过他来到了天策的烈士墓地。也看到……慕颜的衣冠冢。
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她的墓前种了一树桃花。方泉说这是她的遗嘱,兴许是我的脸色太过难看,他离开一会儿折回来拎着几坛酒往墓前一放。
“你也别憋着,我等会儿就离开,咱们天策府的多半都是这样,你……好自珍重。”
“多谢。”
他也没回话,就骑着马跑远。
我在她墓前找了个地方坐下,背靠着桃树,拎起酒壶就往嘴边送。
这已经是第三年的春天了,桃花又开了一树。
喝得半醉,我才敢伸手去触碰那道冷硬的墓碑,摊掌去细细抚摸,情难自禁的凑过去亲吻。又分开来,掌握成拳,额头靠在那一片冷硬之上,合眼拼命忍着满腔悲戚。
最终,只用拳轻叩了一下墓碑,抑着血气温言出声:“慕颜,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