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花集》青红浅碧

4、壹·额（三）

　　当夜之事，只有舍雅与柯桓誉二人知道，皆做沉默，一切如常。直到一月后，柯桓誉要带舍雅回柯家大宅，众人之说才开始蜚短流长。
　　“你怕吗？”柯桓誉看着奉茶的侍女，她的手因为长期工作并不细腻好看，却也是这双手，服侍了自己一个月的时间，长久相伴。
　　“阿舍不怕。”舍雅抱着木案，侧身站在柯桓誉面前。
　　女子低眉，目光落在足尖，鼻底有柯桓誉才研过的墨的香味，是这些日子来她已经习惯了的味道。
　　“跟我回去，就不会像留在别院这样轻松惬意，你们应该都知道……”
　　“阿舍不怕！”舍雅忽然打断柯桓誉的话，抬头注视着错愕的男子，目光坚定，说，“阿舍，不怕！”
　　她所有的坚持，都只是因为那个人就是柯桓誉，是她爱慕着也曾经被他相拥过的男子。她有时就是这样冲动，宁愿为了那一点点原本微薄的心愿，走上一条未知的路途，即使可能才开始，就已经结束。
　　舍雅眼里仿佛映射出另一道影子，那年的她也是这样的年纪，看着被他裹住的手，毫不犹豫，字字肯定——我要与柯郎在一起。
　　舍雅和雨茜，一样的卑微，这份执着，或者也是她们的共性之一吧。
　　“好。”柯桓誉应承下舍雅的眼光，并不是许诺，他能给的，只是带她在身边，却不是万无一失的庇佑——就连雨茜，他曾经给过承诺的女子，最后也没有陪在自己身边。
　　舍雅不会忘记那时柯桓誉眼底凄凉迷蒙的神情，以至于到最终，她都不敢相信那会是属于那个人的眼光，真的，假的，缠绕攀附，再分不清楚。
　　但舍雅知道在柯家需要遵守的规矩，譬如即使她如今虽是柯桓誉的贴身侍婢，但在近府的第一刻，还是要见过两房夫人的。

　　大夫人是柯桓誉父亲世交之女，系大户人家出身，修养举止都极佳，见舍雅的时候嘴角三分笑意不曾消失，也只是稍稍嘱咐了舍雅几句就离开了。
　　二夫人比不上大夫人家世显赫，舍雅前去拜见之时，被其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
　　舍雅心知肚明，二夫人在府中以善妒闻名，这点，也是二夫人在与柯桓誉成亲之后才显露出来的，这或许也是柯桓誉逐渐疏远的原因吧。
　　舍雅一面如此想，一面前去柯桓誉书房，盘算着此刻正是柯桓誉看书的时辰，在别院的时候，她都会陪在柯桓誉身边，即使什么都不做。
　　然而柯家大宅毕竟路径繁复曲折，舍雅新入，就算之前记过线路，现在一时间也有些糊涂，四周也不见什么人，她只凭着模糊的记忆向前走，确实是来到一间书房前。
　　这却不是柯桓誉的书房，而且门上落着锁，房前的石阶上灰尘满布，像是多时没有人踩过。
　　舍雅正困惑，却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她赶忙躲到一边却还是没来得及。
　　“公子……”舍雅有些胆怯地从树丛后走出，低头不敢看柯桓誉。
　　“跟我来。”柯桓誉转身离开，脚步微快，使得舍雅只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停下的时候，柯桓誉发觉侍女额头已经沁出的细汗，他取出手绢，舍雅却不敢接。于是他上前，一手按住舍雅的肩，一手拿着手绢帮侍女拭汗。
　　舍雅的惊惶因为柯桓誉温柔而霸道的力道愈发膨胀，她却只能强忍着，目光四处游弋而没有落点，只待柯桓誉收了手，她随即后退下跪，声音颤抖道：“公子恕罪。”
　　她的胆小这样显而易见，柯桓誉暗叹一声，上前扶起舍雅，指尖触到侍女时，他明显感受到她的颤抖。
　　“府里有些地方常年无人打扫，很容易出事的。”男子语调柔和，叮嘱着六神无主的侍女，“以后小心些，知道吗？”
　　舍雅猛烈点头，见柯桓誉将手绢递给自己，她赶忙接过，紧紧拽在手里。
　　“你想知道什么？”柯桓誉注意到舍雅纵然慌张却依旧好奇的目光。
　　“奴婢……”舍雅双手拽着手绢，咬着唇。
　　“那是我和倩儿过去一起看书的书房。”柯桓誉道，看见舍雅释然却更加惊异的神色，他却忍俊不禁，道，“你们私下说了那么多，难道还不知道这些？”
　　舍雅只觉得双颊顿时被烧烫一般，又想起那日在别院回廊与碧儿谈话偶遇柯桓誉的情境，必然什么都被听去了，但他却不做声，不光没有惩罚还让将她从别院带入了柯家大宅……
　　舍雅见柯桓誉提步离去，她当即跟上，在后面专注于男子的背影，想起方才他说的话，那是属于他和倩儿的，不是三夫人雨茜，而是二夫人。
　　她试图回忆起更多有关柯桓誉和二夫人的情事，那也是举案齐眉的佳话，是年少时情义浓烈的印记。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柯桓誉的语调落寞，停步等舍雅到自己身边。他看着侍女姣好的面容，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惶恐和不安，唇边笑意又起，道：“宅子里规矩多，不必在别院，以后万事小心些。”
　　舍雅认真地点头，内心随着男子的温言软语渐渐温暖潮湿。鬓边碎发被柯桓誉的指轻轻理到耳后，肌肤有片刻的接触，顿时教她战栗，快速后退一步。
　　“呵呵。”柯桓誉笑出了声，负手而去。

　　在舍雅有关柯桓誉的记忆里，最多浮现在男子脸上的就是笑，各种各样的笑，无声或者是有声，他在笑时的样子总给舍雅留下了最最深刻的印象。
　　好比那一日，柯桓誉对她说：“阿舍，嫁给我。”
　　真诚，恳切。
　　那是在舍雅进入柯家大宅的第二个月里，初夏吹来带着微微燥热的风，她因没有注意，在换季时受了风寒，所以柯桓誉特意准她休息，并且亲自前来看望。
　　舍雅从来都只认为嫁给柯桓誉不过奢望，她对他的想法，只是这样静静陪在他身边，什么身份都好，只要能够天天见到他，已然足够。
　　“阿舍愿意，但我想知道……”舍雅靠着枕，目光一寸寸抬起，最后落在柯桓誉的眼里，第一次这样直接地与他的眼神交汇，她却不怕，继续问道，“为什么？”
　　这是在这个社会只属于男人的权利，也同样是自古至今大多数男人同样的劣性，没有理由。
　　她不是第一个在这种制度下的受害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舍雅清楚地了解。然而抛弃世俗，当只有她和柯桓誉两个人，一切就只简单得剩下一种相思，是单方的，也或者是不对等的双向。
　　房间内的沉默让气氛显得有些窒息，舍雅的指纠缠着被角，越拽越紧，不安迭生。
　　“阿舍。”柯桓誉握起舍雅的手，掌心温润。
　　“公子。”舍雅感受着从男子手心传来的温暖，如此执手，她甚至开始不希望会有白首，这一刻，已经足够。

　　柯家四夫人过门的仪式几乎轰动了整个雨崇城，出席的宾客官商皆有，场面热闹非凡，堪比六月的天气。
　　舍雅从黎明时就开始梳妆打扮，安静地任由下人摆布，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个字，也没有一丝的笑容。
　　不是不高兴，或者就是太开心，开心到了极致就不知道应该怎样笑，怎样表达。
　　看着菱花镜里施了粉黛的妆容，精美端庄，云鬓珠钗，富贵雍容，连舍雅也惊叹，原来自己可以有这样的姿容。
　　喜帕最终遮住视线，舍雅由喜娘扶着起身，在爆竹喜炮的震天响声里上了花轿。
　　柯桓誉说，她是从别院过来的，所以边缘就是她的娘家。
　　起轿的瞬间，舍雅伸手微微挑开帘子，看着熟悉的别院大门湮没在人群之后，张灯结彩的喜庆教她顿时觉得陌生，一切犹如梦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