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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定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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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的冷清才刚过去,枝头还留着桃色芳华,又逢一年荷花节。
今岁的荷花节因郁陵的辞世而无法大肆张扬,然而郁浅却破格特允了荷花节的举行,让满朝上下颇是议论纷纷。
朝华与去年一般,在荷花节的前一日邀了持盈同去,持盈在觅云院接过拜帖,沉吟了许久,方特地遣了幼蓝前去长生殿回话——郁浅曾许朝华出殿,却被他含笑拒绝。
“挽碧怎的多日未见?”持盈抿着清茶如是问书竹,“先前你同我说挽碧去了皇后娘娘近前伺候几日,可我今日问了皇后,她可从未见过挽碧。”
书竹略一怔,随即低首不答。
持盈看了他一眼,声色泠泠道:“幼蓝,你说。”
幼蓝微微福身,答道:“奴婢确见挽碧姑娘往皇后娘娘那儿去了,可姑娘曾回来过,后来又像是往长生殿方向去了,其余亦是不知。”
持盈将手中书卷一合,面若清雪,眼里霜也似的微寒,唇角却带着笑,只道:“那明日我便问问朝华世子便可,你先下去吧。”
幼蓝应声退下,恭顺地合上了房门。
持盈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沐空可还住着长生殿?”
“是。”书竹此刻方才温然出言,“皇上业已下旨于和番使臣夏大人,偕同和番大司命慕涵一并处理夜吟郡主一事。”
“那皇兄可提及朝华世子一事?”持盈手指轻叩桌面,若有所思。
书竹是郁浅一手培养出的密探,许多政事亦是通过书竹来说与持盈听的,是以持盈愈加信赖书竹,反是幼蓝,始终对之不冷不热。
“皇上似有放世子回和番之意。”书竹安顺地回答。
持盈颔首,手里转着紫砂茶杯,素白的指尖衬在深妃色的杯身上,静默而单调,她续续道:“他不过是需要个开口的机会罢了,夜吟郡主谋反一事不过是个起子。”
书竹目光闪了闪,道:“朝华世子为人坦荡,皇上很是放心。”
持盈渐渐敛起了面具似的笑,眸光流转,竟翻腾出了萧索的意味,只听她声色清越道:“听话的人,总比不听话的人好用,倒也是大实话。”
书竹无声地笑了笑,轻道:“公主明白便是了,何必要与皇上说穿。”
持盈微一沉默,转瞬低首再不与书竹搭话,落在书页上的目光却并没有凝在那里,她的眼里黑沉深郁,宛然风雨欲来,却又清净似琉璃,通透得看不清情绪。
荷花节那日,持盈应邀而去,管理芸池的官员却将礼仪做得极为盛大,持盈与朝华一下马车,便听到如雷的“公主千岁”,引得她直蹙起眉头。
朝华在她身后笑道:“公主今时身份不同往日,底下的人,自然须得提心吊胆着,生怕公主一个不高兴便去皇上那儿告一状,他们可不是皇亲国戚,哪里受得起?”
持盈闻言略略舒展开眉目,目光里却染上了薄薄一层惆怅。当年西辞与她多次游览荷花节,莫不是轻衣缓带、悄然无声的,至多西辞愿意动笔作画,适才有人捧了笔墨相候。而今故地重游,身边的人不是当初那个,看到听到的,也不似当初那般朴实无华。
就好像今日她也着了素白衣衫,袖边卷了金线,腰带上挂了玉束,与她当年偕同西辞出游时一般无二,只是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重要之人的少女,已穿不出那种清婉秀丽的味道了。如今的她,清瘦倦怠,已然瘦削得衣服都撑不起来了,下颚尖尖,本就就苍白清瘦的脸颊上,那双漆黑深碧的眸子愈加大得惊人。
挥手命人群散去之后,持盈与朝华摒退了侍从,仅两人在芸池四周走动着。
芸池今日人声涌动,繁华无限,却教持盈想起了西辞离去的那一日,水面凄冷幽暗的波光,映照着带霜的粉色花苞,万分寂寥。
少年的面目映在记忆里,清晰俊朗的眉眼,笑得宛如莲花盛开,轻轻地化开,瞬间淡得模糊起来。
持盈合了合眼,复又睁开,正见朝华眉间含笑望着她,神情气韵上竟多有几分神似西辞。
朝华该是恨她的,不是么?
这样想着,持盈这才平定下心头思绪,微微笑道:“世子似是有话要说?”
朝华略一低首,拂开衣袖上沾上的花瓣,只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想必空儿前些时候给公主添了不少麻烦,在下特来代其请罪。”因着丧期,他没有穿那一身惯着的红衣,只披了墨绿色的长衫,却也英姿不减,眉目之间的线条略柔,不似红衣时那般分明夺目。
“请罪?”持盈忽地笑了,“这倒不必,持盈只觉沐大人性格有趣得紧。”
“空儿嘴上不饶人,心肠却是极好的。”朝华略有感慨。
持盈对当初沐空与朝华冲突那一幕记得深刻,此时朝华谈及沐空的语气却不似她想的那么简单。她静了一瞬间,才缓缓抬头直视着朝华,眸色漆黑,隐隐迸出琉璃样的光泽,好似已运筹帷幄于胸怀一般,眉眼轻扬,容上化开了浅淡的笑容,犹如江南布衣上的蓝印碎花,温软清郁:“若持盈所猜不错,世子当是要与持盈讲一段故事了?”
朝华朗声一笑,容上笑意灿灿,竟明澈如初见之时,日光轻抛,只照得他面容如玉,然这清澈平和之间,又多了当时不曾有的沉默与计量。
“不错。”他注视着远处,“沐空身份远不似公主所知的那般简单。”
“持盈洗耳恭听。”持盈静立池边,目光平落于池面,幽光隐约。
眼眸深黑如墨,眸光却灿烂如琉璃,朝华恍然笑道:“沐空原本姓慕,便是慕涵的那个慕字。他是慕涵嫡亲的弟弟,只比他小两岁。慕家是和番最古老的家族,历来承袭司命一位,然而说来也奇怪,一代只得一子,若有双生,即是灾祸。”
持盈的容色渐渐明晰,接下他的话头道:“所以沐空便不被接纳?”
“空儿出生之时,和番上下皆是惶恐,因他不哭不闹,一经人手,便已会笑。”朝华目带怜色,“更惹人非议的,空儿长到八岁之时,恰恰在那一年,和番遭逢大旱,这在和番众人看来,是为不祥。”
余下的几乎已不必朝华多言,持盈便能猜得一二,无非是大家族弃车保帅的故事。
果不其然,朝华接着道:“慕涵历来沉稳早慧,深得民心,十岁即接下司命之职。而这一次,他却保不得亲弟。从父皇到长老纷纷施压,他只能流放那一年才将将八岁的弟弟。空儿那时还是不晓事的年纪,对兄长自然是恨的,这一恨,经年累月也就到了今日。”
“空儿流放之地,阴寒偏冷,寻常人自是活不下去,慕涵特意托我寻人将空儿掉包,藏进宫中,多年的不见天日,他想必也是怨的。”朝华微微笑着,眼里却也含了几分无奈,“说来也是巧合,和番自此无病无灾,一切太平。”
“这么说来,世子乃是沐大人的救命恩人?”持盈回以淡淡一笑。
朝华轻挑了挑眉:“公主要如此说,也未尝不可,只是在空儿心里,他恨的还是他的兄长,至于我,也不过是有份恩情要还罢了。”
持盈一瞬明了:“所以他才与世子当日在长生殿演了场戏给高公公瞧?”
“是。”朝华坦然答之,“夜吟与他有知遇之恩,可他却欠我一条命。”
话已至此,自不必朝华再说下去,沐空此来连昌,其意图已是再明白不过了。他告夜吟谋反,不过也只是助朝华返回和番的手段之一罢了。只不过,持盈未曾想到,当日太子齐桓之死竟对朝华触动如此之大,她还清楚地记得朝华昔时谈及和番王位时的无奈以及对夜吟的疼爱,而今却不惜一切想要返回和番夺回王位,甚至这是以伤害自己的亲妹为代价的,委实令人难以想象。
持盈斟酌半晌,轻道:“世子可知,沐大人在父皇驾崩那一晚,人在何处?”
朝华却似极不在意,笑道:“他去了先皇寝宫是也不是?”
持盈回首,只微微一笑,也不答他话,算作默认。
“他会想着去那儿,不过也是想替我争取个筹码罢了。”朝华反是坦然相答,却让持盈多了几分意外,“至于是何筹码,想必九公主心中必定明白。”
郁浅这个帝位是否名正言顺的把柄握在朝华手中,这份筹码可不是普通的筹码,而是如巨石一般沉甸甸地悬在了每个知情人的头顶,每落下一分,都有头破血流的危险。
持盈想到这里,不由哂笑:“世子所求,左右不过一事,持盈自然明白。”
她轻轻长叹一声,转身往芸池边而去,湖面水波轻漾,湖面微风拂面而来,吹动她一身素衣清影,只是那素,却素得极为萧索。
和番一事,动辄便会牵扯到她与朝华之间最敏感的话题,此刻身在芸池,身在西辞离世之处,她确实不想再同他谈起这个话端。
“九公主可恨顾家?”朝华随在她身后,突地冒了如此一句,声色甚是低沉。
持盈不防他问话如此直率,反是一怔,虽觉突兀,却仍是反问道:“那么,世子可恨持盈?”
“自然是……恨。”朝华语气顿了一顿,终究还是答了她话。
持盈闻言,又是一笑,眉目里含着霜,只道:“那便是了,世子又何必多此一问。”
朝华也觉问得唐突,便左右又绕至持盈身侧,解释道:“我以为,我之恨,与公主之恨,却是不同的。”
持盈侧头看他,那张竣朗隽永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她忽然觉得,用“风华正盛”这样的词来形容朝华确是正好,朝华认真起来,便不自觉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和慑人的英俊。
然而这样的一个人,如今却让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我恨顾家,并非顾家当真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持盈缓缓道来,她手上慢慢攒紧,耳畔青丝颀长,虽滟滟却风华清冷,“而是我若不恨,便寻不得好好活着的理由。”
“顾家逼死西辞,就要为这样的行为付出代价。”持盈蓦然收紧十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声色里带着森森寒意。她身上的素服白衣单薄清怆,背脊却挺得极直,犹如一枝静默的青竹。
芸池之上荷花开遍,红荷白莲竞放,岸边才子佳人成双,临荷盈立,清风满袖,一如既往地热闹和繁华,似是完全不受郁陵驾崩的影响,就更不消说西辞的离世了。
人之一生来来去去,皆是幻影,即便是才名清盛又或是王者风华,到最后惦着记着的,不过只有真正关切之人。
西辞不是这世间最完满之人,然而于持盈而言他便是至好至美、无可替代。
朝华也略有所感,只慨然道:“自兄长去后,和番大乱,慕涵一人苦撑至今,我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夜吟郡主,可惜了。”持盈容上的清雅笑容依旧,眼里冰冷的光华愈加深沉。
“夜吟从小娇纵惯了,哪知战乱疾苦,和番若当真对大晋用兵,只怕凶多吉少。”朝华干涩一笑,“九公主,我知常驻和番的使臣夏临乃是顾相门生,若我替公主除了这一后顾之忧,公主可愿替我保下夜吟一命?”
持盈神色一凝,正色道:“世子此言可当真?”
“自然当真。”朝华亦正色相答。
“好。”持盈清冷的脸庞绽出一丝笑,漫然挑眉。
朝华渐渐舒展开眉目,只望着持盈粲然一笑:“多谢九公主。”他墨绿色的衣衫微微飘扬,漾开如绿荷,袖下的手指洁白而修长,俯身摘下靠近岸边的一枝白莲递与持盈,笑道,“如今的九公主,衬这白莲,最是相配。”
持盈碧瞳微张,伸手接过之余,神色微微一恍,她低首凝视着手中白净如雪的莲花,眼里慢慢沉起一片深深浅浅的黑色。
去年此时,西辞挥笔成画,替她赢来池中稀有紫莲,讨她一笑,朝华踏水飞衣,将莲花捧在她面前,只为她一句戏言,那时她仍借着顾言筠的身份,却活得比谁都要开心,口中说着恨郁家,却不晓得那恨与如今的切肤之痛相比,渐觉遥远无际。
“在下却觉,还是青莲更佳。”
身后穿来的声音清越宁静,如流水一般凝聚成一种淡薄而巨大的力量。
持盈神情堪堪一变,霍然回首,正见苏杭白衣胜雪,容色犹胜冰雪三分寒,手持一枝碧色莲花,静静立在不远处。
持盈不由轻往后退了一步,似是对他手中碧莲心有畏惧,一时竟不敢去接。
“曾有人说,阿盈爱莲,着碧衣尤美,是以用三幅画来换在下种的一池碧莲,不知九公主可还记得?”苏杭淡淡开口,指间将那碧莲一转,瓣叶微散,幽幽花香便透了出来。
持盈心底一沉,垂眼道:“记得。”
“那在下,如今以这碧莲,换公主手中一枝白莲,如何?”苏杭袖色洁白,清风拂乱了黑发,那双眸光静冷的眼睛却直直盯着持盈。
持盈被他先前所言刺得心中旧伤又起,手心里捏得冷汗细密,像是着了魔一般伸手将白莲递了过去,又怔怔地由着苏杭将那碧莲放进自己手中,然后一寸寸地抓紧。
朝华见她神色复又怔忡起来,目光投与苏杭,神情多有锐色:“王爷身在江南,缘何再入连昌?”
苏杭轻扫他一眼,似是完全不将他放入眼中,冷道:“在下身在何处,与世子何干?”
“王爷身在何处并非朝华心之所系,但王爷甫一见面便戳人痛处,此一事,恕朝华无法苟同。”朝华笑意不变,目光一瞬如鹰锋利。
“在下何时须得世子苟同?”苏杭冷笑一声,眼神扫过持盈,突兀问道,“这便是世子心之所系?”
朝华不防他问得直接,片刻的沉默之后,竟也颔首默认。
“暗害自己兄长的女子,便值得世子如此?”苏杭唇间之笑似讥似讽,直刺朝华心底。
持盈袖下纤细的手指握住那枝碧莲,指腹慢慢摩挲着,只觉手间冷汗淋淋,那些被她定义为痛苦和绝望的记忆,顷刻直冲脑海。
她目色带惊,怔然看向朝华,此刻她的记忆里,却只有太子齐桓带血的人头,那种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的干呕之感好似再度袭上喉间,令她僵立不语。
她永远都不可能忘记自己当初无心犯下的错,即便她可以从容面对郁陵的死、说着要顾家血债血偿的话,然而太子齐桓到底无辜,更何况那是她生生害死的第一条人命,她见到的第一个血腥场面,如今苏杭再提旧事,未尝不是对她的警醒。
朝华见持盈刹那转为沉冷的目光,不由略一苦笑,声色依旧是明朗坦荡的,他抬首目视持盈,口中却回着苏杭:“距在下第一次见九公主时已四年,距在下兄长辞世已一年有余。爱于恨前,非在下所能预料。”
“再说得明白一些,便是朝华恨着她,是因兄长惨死,朝华爱着她,是因情难自禁,恨了爱了,又有何值得与否?”
持盈清瞳骤然紧缩,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首看向苏杭,但见他容色淡淡,听他说:“如此,西辞当可安心。”
苏杭拂袖转身,手上白莲受劲道所催,一瞬四散飞花,落在地上只剩片片残瓣。
“王爷。”持盈上前一步。
苏杭侧首,面容素冷,只道:“今日我来,不过是承西辞一份人情,他日再见,自有别事与公主相议,不必急于一时。”
持盈摇首,神色凄哀:“我只想知道西辞与王爷说了什么,如何才称作‘安心’?”
苏杭默然抿唇:“在下无可奉告。”
“王爷。”持盈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定定看他,良久之后竟福身拜下,“恳请王爷相告。”
苏杭避身不及,眼见她就要拜了下去,只得抬袖一托,寒声道:“公主这是作甚?是要郁家丢尽颜面么?”
“颜面于持盈而言,何及西辞一言重要?”持盈毫不避讳,径直清声相答。
苏杭静默半晌,终究喟然道:“罢了,算我对不住他。”他神情略带怜悯,只道,“公主年年前往飞音寺祈福,世子年年刻意偶遇,西辞从来都知晓,是以在病危之际,他才愿将公主托于世子。”
朝华听苏杭一番话,容色瞬间作了煞白如雪,他几乎是立刻就侧脸去看了持盈,眼中所见却真正叫他心底一沉。
持盈目中清泪盈盈,透着分明的怨,她原就该不平的,可她却不知该恨谁。正如她先前所说,朝华并无错,可她却需要一个怨与恨的对象来让她寻到活下去的理由。
西辞这一举动,持盈若是不知还好,持盈若是知晓,定然心头是又恨又痛。
朝华伸手去扶持盈摇摇欲坠的身形,却被她一手拂开,咬住下唇的倔强少女,眼里泪光素冷,直刺进朝华目中,她狠一折手中莲花,甩手扔进芸池之中,怒道:“他既这般想,我就偏不如他愿。”
说罢,推开苏杭与朝华,径直拂袖而去。
`良久的静寂之后,朝华振衣淡笑:“多谢王爷将朝华心底的话儿给逼了出来。”
苏杭容色依旧清浅,只不动声色道:“本王只是不想欠一个已死之人的人情罢了。”
他正要转身离开,却听朝华于身后道:“忘了贺喜王爷,得添小世子。”
苏杭眼帘一抬,里头素冷平静,却一丝喜悦也无,只客套道:“多谢。”
朝华似知他心中所想,但笑不语。
苏杭轻瞥他一眼,踏步拂衣返身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