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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江南好(下) ...

  •   到了客栈,两人才下马车,那惹得持盈恼火非常的小二又迎了上来,手里捧着滚金的一张帖子呈上来,与持盈道:“小姐,这是县太爷的拜帖,您瞧着是不是……”
      持盈和西辞相视一眼,不动声色地接过拜帖,扫过几眼,她方才抬首,冲着那小二微微一笑:“烦请带路。”
      小二如释重负,长长地抒出一口气。

      两条长河——顺河与涟水贯穿着大晋的整个土地,顺河自洛淼与昀城而过,涟水则顺南宁与江都而下。
      顺河本就水浊泥多,洛淼位于顺河下游,每逢汛期,大量泥沙随水冲上堤坝,楼越的担心并非毫无道理。
      西辞连夜前往县衙,借出了历年的史料和帐薄,在灯下对了一夜。
      到了天光微亮的时候,他才从满桌散乱的书卷之间抬起头来,起身挑了挑灯花,往窗外望过去,就看到云旧雨在客栈的院子中踱来踱去的身影。
      天正下着微雨,湿意黏缠于身,教人有些不太适应。江南便是如此,雨水繁多,润美丰泽,与干冷的连昌大不相同。
      “旧雨。”西辞轻轻唤了一声,搁下手中的笔,倚在窗口道,“阿盈可回来了?”
      云旧雨几步走来,只道:“若是回来了,我也不在这儿了。”
      西辞笑了:“白日里还为了串冰糖葫芦争的面红耳赤的,如今她不在,你却也还是担着心。”
      云旧雨恼道:“师傅!”
      西辞放下微卷着的衣袖,随手展了展袍子,向云旧雨道:“你随我走一趟,去接阿盈回来。”
      云旧雨有些惊讶:“现在?”
      “那你待何时?”西辞顿手淡看云旧雨一眼,“取了伞便走罢。”

      因着连夜地翻阅案卷,西辞的面色微带一些惨白,眼眶里血丝也若隐若现,指节分明的手握着竹伞,与云旧雨一前一后走在千辞的青砖路上。
      清晨的空气微凉,巷里街上都不曾有什么人,县衙的大门还未开,西辞也不上去叩门,只撑了伞立在门口,静静等着。
      县衙里的小衙役打开大门的时候,就只见西辞一袭青衫正立门前,伞下一张素白如纸面容,眸色潋滟,清光冷冷恰如门前簌簌落下的雨水,水泽里犹自带着一股安静温和的味道,只是这般姿态地静立门口,难免让人有一种压迫感。
      那衙役以手挡雨,急急跑来,道:“不知这位公子有何要事?”
      千辞民风甚好,官府中人总算也并不那么仗势欺人,西辞与云旧雨只两人前来,见此态度,也觉心平气和许多。
      西辞黑亮的一双眼转过来,瞧了那人一眼,忽地笑道:“寻人。”
      衙役有些愣神:“寻人?”
      西辞执了伞走近,微微一笑:“在下寻九公主而来,烦请通报。”
      那衙役一听“九公主”三字,面容当即警惕起来,冷下神情喝道:“你是何人,在此胡言乱语什么?千辞哪儿来的什么九公主。”
      西辞笑意不变,伞在手里打了个转儿,侧身向云旧雨微一颔首,便自那衙役身边从容自在地绕了过去。
      那衙役心急,就要伸手去拉他,却被云旧雨一挡,笑吟吟的少年腆着张脸,赖皮似地道:“打得过我再去追也不迟。”
      小衙役急得满脸通红:“这……这我怎么会打……”
      西辞侧首轻笑一声,迈步踏入县衙。

      清晨的县衙很安静,西辞顺着小道一路走去,也未见多少衙役。路上遇着一个年龄尚小的丫头,几番询问下来,也问明了持盈的所在,当下含笑道谢后就往那丫头所指的瑜园而去。
      西辞踏进瑜园的时候,只见一张石桌上摆着一连串儿的酒瓶,桌边两人相对坐着,一人脊背挺得笔直,一人已然将头枕在手臂间,酣然睡去。
      眉心微微一紧,西辞走近了将伞遮在持盈头顶,细细看过她面容之后,知她只是醉酒,方抬首看向她对面坐着的少女,不待他开口,对面的少女已笑道:“她只是醉了。”
      细雨淋得两人衣衫微湿,西辞撑伞立着,半边偏向持盈,这使得他半个身子都淋在雨里,眉睫上粘着细润的水珠,微微一笑之后,那水珠便顺着额角淌下来落在肩上。
      “顾大人不问问发生了什么?”她起身而立,眉眼里带着极其清婉的笑意,任细密的雨丝落在身上,亦不改其沉静神色。
      “姑娘想问的约莫也已问过,大抵不必再提。”西辞回身答道,“至于阿盈如何,我自会待她醒后再询,姑娘多虑了。”
      他单手将持盈扶起,轻轻将她的额头拢到胸口,另一手撑伞,用力捏得伞柄一震。
      对面那女子目光在他手上一顿,低首悠悠地抿了一口清酒,道:“且慢。”
      西辞偏首回过身去看她,薄唇抿起,漆黑湿润的一双眼微微一弯,笑道:“不知姑娘还有何事?”
      那女子手上酒杯一转,眼波轻轻一漾,只笑道:“姑娘一称在顾大人口中听来,委实有些古怪。”
      持盈大半都倚在西辞怀里,而身体一贯孱弱的他此刻已撑得颇为勉强,面上却依旧带着笑意,不紧不慢地唤了一声:“谢五小姐,幸会。”
      谢清宵一扣酒杯,嫣然笑道:“妙笔丹青顾西辞,幸会。”她的五官生得极其秀丽精致,鼻梁尤挺,透着淡淡一股傲气,但却叫人看着十分舒服,就好像她现在婷婷立在雨里,周身微湿,喝酒说话之间自如洒脱,宛若翩翩佳少年,大方至极。
      西辞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揽着持盈的手略有些苍白,紧绷的骨节磨娑地有些生疼,可他就这么看着谢清宵,等她的下一句发问。
      谢清宵长发已渐渐被淋得湿透,黑漆漆的一长缕贴在背后,她却浑然不觉,只一手吊着酒杯微晃,一面向西辞轻笑道:“其实也并没有别的事,只是想见见传说中的顾西辞而已。”
      西辞捏着伞柄的手已十分吃力,他脚步略略一移,将全身的重心动了动,方才平下气息道:“在下受宠若惊,实不敢当。”
      谢清宵的目光掠过西辞紧绷的手指,嫣然笑道,“若是顾大人自谦若此,那清宵已无甚可说的了。”她搁下酒杯,“该问的清宵业已问了,至于九公主,顾大人请自便就是。”
      西辞略一低首,轻道:“五小姐今日对阿盈的照拂,西辞感怀在心。”他笑容浅浅,撑伞转身正要走,步子一迈开眼前便是一阵头晕目眩,这迫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来定住心神。
      “怎么,顾大人是想留下来同清宵也喝上几杯么?”谢清宵的声音带着促狭的意味,从后传来。
      西辞偏过头去,含笑道:“不敢叨扰。”他的容色有一种惊人的苍白,几乎白到透明,然而一瞬间冲上来的血气又将他的脸颊两侧衬出病态的嫣红来,他说话极慢,咬字清晰,却负着难以忍受的沉苛,耳力较好之人一听便知他的身体状况。
      他回首待要往前走,步下竟是克制不住的一个踉跄。
      一只手扶住了他的手臂,带着轻轻的颤动,却又坚定不移。
      西辞低首,只见持盈正睁着朦胧的眼望向他,眼中带着些许的湿意和犹疑,径直盯着他的唇角。她伸手去够他的脸颊,然后收回手指,静静将指尖探出伞外,让指甲上的那一抹鲜红被默默冲淡。
      西辞瞳孔一瞬微微张大,迟疑着松开握着伞柄的手,慢慢摸上自己的脸。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触目惊心的鲜血顺着指缝融进雨水,淡成浅浅的粉色,最终与水流一道滚落进泥土里。
      青衫遍湿的少年拭去嘴角剩余的血渍,由着宿醉的持盈自己摇晃着立起,扶住自己的手臂,而这一幕从远处看去,就好像两人依偎在一起一同行走。
      可只有西辞眼角的余光清楚地看到,持盈面颊上被雨水慢慢冲走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掉在他手背上,烫得发疼。
      持盈因着宿醉,走起路来几乎是一步一晃,但好在此刻她也只是半个身子侧倚在西辞怀里,也使得西辞略略放松下来,俯身拾起伞来,遮在她的头顶。
      出了县衙,云旧雨那厢还在和小衙役纠缠着,见两人出来,忙不迭地冲来直叫道:“师傅,他怎么都不让我进去!”
      持盈一抹脸上的眼泪,揉了揉了额头,忍着喉咙里的低哑,清声喝道:“旧雨。”
      云旧雨一上前来就已觉两人与往常不同,见持盈走得摇摇晃晃,当即甩了那小衙役,直冲了过去。他亦不是没有眼色的人,冲过去的同时,他的手碰都没有碰西辞一下,径直跃至持盈身边将她打横一抱,嘴里大大咧咧地嚷嚷道:“师傅,师娘可真醉得不轻。”
      西辞没有了持盈靠着的负担,喉里轻咳一声,执伞的手稍稍一抖才稳定下来。他眼中的清光微微一动,脉脉黑色沉下,才长抒一口气,努力将声音凝起:“回客栈。”
      云旧雨乃习武之人,观西辞神色便知他已在勉力支撑,当即跃到街中,招来一辆马车,口中好似不在意般地喃喃道:“师傅,你该好好管着师娘了。”
      西辞抿紧了唇不答他话,只敛袍便踏上了马车。
      云旧雨甩了几锭银子丢在马夫手上,将持盈送到西辞手里,便抢过缰绳就坐上车前,当起了马夫。
      持盈一进车厢就端得坐起,忍住宿醉带来的头晕目眩,扶住西辞的手臂,轻道:“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西辞慢慢拨开她的手,只沉默着不说话,然后从袖管里拿出药瓶倒了几枚药丸吞下去,随之而来的几声轻咳也止住了他想要开口的念头。
      持盈看得心急,摇着他的手道:“这是什么药,我从未见你吃过,你现在的身体又是怎么回事,迎天不是将毒逼出来了么?”
      西辞深深抒出一口气,唇边浮出微微的笑意,向持盈解释道:“经年累月的病,就算毒拔清了,总也需要调理。”
      持盈离他极近,就算是此刻她整个人都已醉得昏昏沉沉,却依旧能看清他眼眶下淡淡的淤青,而他脸上那种勉强而带有抚慰意味的笑,更教她觉得心里一阵阵的发疼。
      “回了客栈便让旧雨去请迎天来一次江南可好?”持盈温言相问。
      西辞掩袖在唇边咳着,边断断续续道:“不,不用。”咳了许久,他终是平息下来,面色依旧是煞白如雪,眸里神色却是亮了不少,反手握着持盈略凉的手,笑道,“不过是一夜未睡有些累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用那般兴师动众。”
      持盈欲言又止,一夜劳累怎会让人吐血?又怎会让他连扶着自己走路的力气都没有?然而西辞的神情都在告诉她——他不想再就此事解释下去了,哪怕他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和敷衍,却透着不容置喙的遏止之意。
      西辞伸手摸了摸持盈的面颊,温热的温度暖了她被雨淋湿的侧颊:“阿盈,让我休息一会儿。”他这样疲倦地止住了话头,“你也该休息一下。”
      持盈长叹一声,也只得任他去了。

      然而事情并未如西辞所言的那样轻松。
      一回客栈,持盈几乎是倒头就睡,一觉昏沉,醒来天已黑了大半,屋里灯火未点,朦胧着睁开眼,她披了外衫就去了西辞的房间。这一去,却叫她发觉事有蹊跷,西辞不在房内,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像是从未被动过一般。
      持盈心生惊惧,也不敢点亮烛台,转身上了走廊叫道:“旧雨。”
      云旧雨的身影不多时就出现在她眼前,诧然道:“什么事?”
      “西辞呢?”持盈咄咄直问。
      云旧雨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师傅睡得沉,马房离我那儿近,就让他先就着我那边歇着了。”
      持盈手心里捏着冷汗,只急道:“我过去瞧瞧。”说罢提步就往云旧雨的房间而去。
      云旧雨伸手拦住她,道:“还睡着呢,别惊醒了师傅。”
      持盈斜飞他一眼,冷声道:“我照顾他三年,你又照顾了他多久?难道我瞧了一眼就能让他醒过来不成?”
      云旧雨别过头去,犟着脖子说:“师傅说了,九公主勿要打扰他安歇。”
      持盈抱肘而立,轻笑:“你说西辞睡得沉才将他就近休息,那他莫非是说梦话吩咐的这话?”
      云旧雨语塞,跺脚道:“九公主,你别为难我行不行?”
      持盈反笑:“难道不是你在这里为难我、不让我去看西辞?”她一推云旧雨的手臂,沉下脸色,“让开。”
      云旧雨在她身后沉默了一瞬,才道:“师傅高烧不退,我没有办法。”
      持盈半侧过身,容色沉冷,只瞥了他一眼,就推门而入。
      西辞侧身向里睡着,持盈以手覆上他的额头,果觉十分滚烫,她起身绞了湿帕子盖在他额头,然后方抿紧了唇问云旧雨道:“他烧了多久了?”
      云旧雨跟在她后面,只说:“回来后不久。”
      持盈霍然站起,怒道:“为何不通报我?”
      “师傅不让,说他躺一会儿就好。”云旧雨低着头,“所以才没回自己房间。”
      持盈再度返身看了看西辞苍白里透着血气的脸颊,顿时觉得心里什么气也生不起来了,也顾不上责备云旧雨的疏忽,只觉得愈加地累、身心俱疲。
      沉默了许久之后,她才开始翻西辞的外衫,找到先前那个药瓶,倒出几枚药来,小心翼翼地包在帕子里,交到云旧雨手里。
      “拿着这药,立刻回连昌去找端敬王世子,无论如何都要请他来一趟千辞,西辞的情况刻不容缓。”持盈严辞嘱咐。
      “我明白。”云旧雨难得严肃地点了点头,手上捏着那帕子,略有犹豫,“那你们……”
      持盈思虑片刻,一直盯着云旧雨将那包药丸收进怀里后,才回首坐到西辞床边,伸手握住他发烫的手,道:“也不差这几日,到时你去替我见一见六哥,让他领书竹出来便是。”
      “书竹?”云旧雨的目光闪了闪。
      持盈也未有多注意他的神情,只顾着低首查看西辞的病情,良久回首才见云旧雨依旧立在原地发怔,不由倦倦挥了挥手,轻道:“快去吧。”
      云旧雨掩去眼里的微诧,应了一声,转身阖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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