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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动与静(上) ...

  •   一走出阴冷空旷的宣政殿,持盈就扶着廊柱忍不住干呕起来。
      那颗人头容色安详,颈间血迹亦早已干涸,可就在看到的刹那,持盈就觉出胃里一阵又一阵地翻腾。郁浅在她身边,眼见她神情一刹那惨白如纸,当下求了郁陵的旨意让她先行回清和宫休憩。
      左右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于郁陵而言已无用处,之后怎样处置朝华也非她力所能及之事。
      持盈手上撑着廊柱,另一手掩唇,极力克制着自己呕吐的冲动。
      身后慢慢递上一方帕子放进她手里,轻拍着她的背。
      持盈回转过身,满眼的惊喜却因看清了眼前之人而慢慢黯淡下去,她扶着柱子起身,轻道:“谢谢。”
      书竹浅浅一笑,道:“九公主不必对奴才道谢。”
      持盈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同时也因鼻尖嗅着帕上清淡熏香而使得那呕吐之感渐渐平复下来。
      “我们回觅云院。”持盈如此吩咐道,“你回去了切不可将今日见闻说与挽碧、幼蓝听。”
      “是,奴才明白。”书竹声色温软地答道。
      持盈领了书竹走下石阶,迎面走来一位腰佩宝剑、将军打扮的男子,持盈一见他面容,目光微沉。这人分明就是她在依白坊遇见的那个醉酒之客,当时天色昏暗,他又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持盈也未曾看出什么,而今此人双眼清明,却暗藏狼鹰之厉,身姿挺拔而硬朗,瘦却精干,一眼望去就知此人决不简单。
      持盈恐他认出自己,当下偏首转向书竹,示意他快走。
      书竹明了她的意思,不动声色地走至持盈身侧,恰恰隔开了持盈与那人。
      方才走出三步,就听身后冷沉沉的声音开口道:“郁持盈?”
      持盈心头一紧,缓缓回转过身,一脸素冷,只看了他一眼就再度回身欲走。
      那人伸手去抓持盈的手腕,却被人一掌拍开。
      书竹侧身挡在持盈身前,原本轻软的语气里一瞬冷厉起来:“以下犯上,何人竟敢直呼公主名讳?”
      那人收回手,细细打量了书竹一眼,忽地笑道:“身手不错。”
      书竹整个人的气息都变了,如同被戳到了痛处的刺猬一般,将浑身的尖刺都竖了起来,冷冷盯着面前的人,先前的半分乖顺之气也无。
      持盈沉吟片刻,低声道:“书竹,退下。”她走到那人面前,微仰起头,容上带着清冷笑意,唇角一勾:“你又是谁?”
      她眼里还残余着方才在宣政殿时留下的惊惧,脸庞上还是一片如纸般的苍白,却在努力撑出过去属于她的从容气度,目光清亮地回视着面前的人。
      那人笑了笑,笑容里隐隐有一种微妙的探究之意,教人十分不舒服,待持盈依旧毫不回避地直直逼视着他良久以后,他才低首笑道:“九公主往后自会知道臣的身份。皇上召见,请恕在下失陪了。”
      持盈望着他离去的身影良久,才唤过书竹道:“我知你有办法查他的身份,你需要多长时间?”
      书竹抬首看她,漂亮的睫毛微微一动,过了半晌又垂眸道:“半个月。”
      持盈皱眉道:“不能再快一些么?”
      书竹沉默片刻,道:“十天。”
      “好。”持盈拂袖转身,淡道,“我不强求你把身份来历交代清楚,只要知道你不会对我不利就够了。”
      书竹跟在她身后,送她上步撵之时,才轻道:“书竹不会妨碍公主的任何计划。”
      持盈怔了一刻,笑道:“那就最好。”
      帘子一放,书竹便翻身下了步撵,不再与她同车,而是极为安静地走在一侧。
      持盈掀帘往外望,只能见到他低垂着头走路,脚步轻慢而细碎,却与某个她颇为熟悉的人极为相似。
      她复又放下帘子,静静倚在车壁内,回想起今晨发生之事,不由重重一叹。回宫并不如她想像中那么轻易简单,宫中几日,却如宫外几月,早已让她身心俱疲。

      第二日,郁陵就定下了和番的使臣人选,正是顾珂的门生夏临,而朝华则被郁陵以年少无知为由扣留在连昌与皇子们一并教习,而和番太子齐桓的死讯依旧被瞒得死死的,除了当日在宣政殿的几人外几乎无人得知。
      然而随着这个决定公诸天下的同时,郁陵下的另一道旨意就是将顾珂连贬三品,从丞相贬到太常寺卿,原因是皇帝体恤丞相年老,特许其征拜太常寺卿,而丞相之位则暂空,由郁浅、郁行之两位皇子代为处理丞相负责时务,同时,擢顾西辞为观察使,即日下江南访察各级官吏功过以及民间疾苦。
      这三道旨意,如落水之石,在朝堂之上激起千层浪。
      太常寺卿一贯只负责皇家祭祀,顾珂贬为太常寺卿,无异于架空了他的权力,而顾西辞向来醉心书画而无心政事,这一次却被推上了观察史的位置,配合着顾珂的贬职,教人对此不由生疑,是否是皇帝终于要下手压制顾氏势力而故意贬职顾珂支开顾西辞?朝野之间,议论纷纷。两位皇子行事风格亦是大相径庭,郁浅严恪秉公,郁行之婉转包容,是以一时之间,满朝上下风气一新,政绩倒也颇具成效。
      持盈听闻这些消息之时,正倦倦地倚在榻上出神,挽碧再三唤她,才换回她一个懵然的眼神。
      而挽碧这厢才解释完,幼蓝又匆匆进屋,向持盈禀告说朝华遣人来邀她一同为齐桓在长生殿超度,持盈略一怔忡,才挥手答说片刻便去。
      挽碧欲言又止,持盈止住她的话端,只道:“这是我欠了人家的,迟早要还。”
      挽碧闻言只得默然去为她准备车驾。
      持盈挑了黑色绸带将长发挽起,换上稍素的淡青色宫装,为了不让人看出端倪,她是决不能穿着白衣、披麻带孝而去的。
      这一次持盈还是指了书竹随她前往,挽碧极是不放心,磨了许久,持盈才勉强同意由他们两人都跟去,而幼蓝留守觅云院。

      长生殿一切如常,除了佛龛前多了一具棺木外,与平时无异。
      挽碧与书竹候在殿外,持盈进去时是独自一人,而殿内朝华亦是一人,连随侍他身边的少尘也不在。
      持盈从他身边走过,取了佛前三支香,点起捧在手中,默默在朝华身边跪下,低声念着往生咒,细细的声音在满殿的沉默中显得格外清晰。
      待到持盈念完,已过了不知多久,朝华始才回首向她道:“多谢。”
      持盈静默了一瞬,道:“世子不须向我道谢,反是我要向世子道歉。”
      朝华整个人的气息都沉静了下去,较之昔日的明朗率性,此刻的他已大不相同。他起身去取香,却因跪了太久而一个踉跄,持盈伸手去扶他,也被他一手挡开。
      “他比我年长八岁,我小时候,几乎是他带大的。”朝华似是许久没有说话,声色里如铁锈干涩。
      持盈低声道:“是太子齐桓么?”
      “他也许作为太子并不合格,连亲妹子都想要推翻他。可作为一个兄长,却是再好不过。”朝华淡淡一笑,“他宠夜吟,也宠我。父君说他太过心慈手软,曾有废太子之意,自己却早早撒手人寰。大哥因为父君的这一心意而迟迟不肯登基,想等我长大成人后,将和番帝位交给我。我那时年少,只觉得抢了兄长的东西,就自作主张代了夜吟来连昌。”他顿了一顿,“若我知道是如今这样的结局,宁愿当时一狠心,让夜吟来吃些苦头了。”
      持盈只觉口中干涩,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得道:“齐桓殿下是个好哥哥。”
      “只可惜……他当了一辈子的太子,死后还不曾有一个全尸。”朝华手上一用力,指尖三柱香一瞬捻撑粉末,他回首看向持盈,眼神沉沉,语气却淡淡道,“九公主,你说我该怨谁?”
      持盈心中一沉,该来的总是要来,就知他要如是一问。
      淡青色衫子的少女缓缓立起,一字字道:“世子,和番一事,是持盈对不住你,若有任何补救,持盈定当为世子做到。”
      朝华惨然哂笑,摆手道:“九公主,我从不怨你,也不需你再做什么。你什么都不做,就是对和番最大的慈悲了。”
      持盈抿唇,轻道:“世子是不信我么?”
      朝华霍然回首,灼灼盯着她,倏地冷笑道:“你说我还敢信么?”他回转过身,走至齐桓的棺木前,手按在棺盖上,沉默良久,又道,“我不会报复你什么,和番也不会报复你什么,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再相信一个曾经欺骗过我的人,哪怕她指天为誓。”
      持盈蓦然合眸,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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