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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等闲变(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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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回宫后的住所被安置在了清和宫。
清和宫,四妃之首明妃所居,膝下皇六子郁浅、十二公主郁青杞。这是个在后宫始终活得平静无波的女子,不与外争,温厚仁慈,皇帝每过几月便要去上一次,也算是安稳了她的地位。
清和宫坐落在长生殿的西面,侧对皇帝寝宫嘉禾宫。持盈与挽碧入清和宫之时,恰是日头落下最后一缕余晖之时,持盈驻足,只抬首看着日光渐渐消没,面色淡漠,眼里积淀出一种更深的黑色。
郁浅领在前头,带着持盈往偏殿而去,路上经过清和宫正殿之时,对持盈作解道:“母妃身体不方便,九妹就省了那里礼数罢。”
持盈唇角一勾,静静福身道:“持盈记着了。”
郁浅淡淡瞥她一眼,道:“母妃不在意这些虚礼。”
持盈越发笑得清冷起来:“多谢六哥提点,但于持盈而言,礼不可废。”
郁浅不再答她,只将她带着去了后院,便匆匆告辞。
明妃安排给持盈的住所,名为觅云院。离正殿不远也不近,说热闹谈不上,说清静却也谈不上,只是环境简单干净,持盈也算是满意。
照礼谢过郁浅后,持盈才携同了挽碧进屋。房间里已收拾整齐,物件都是崭新的,也是花了一番功夫的。
一踏进去,就有清淡的香气扑面而来,持盈略顿步轻嗅,见候在一旁伶俐的侍女已然笑道:“这是娘娘最喜欢的杜衡香,特命奴婢要备一份给九公主。”
杜衡最是普通,不消说深宫,民间富贵女子也常常买来用,明妃如此低调恪礼,着实不易,却也着实刻意。
持盈只作不知,含笑道:“多谢娘娘恩赐。”她回身一转,盈盈望着身边的小侍女道,“这位……”
那侍女神色一派自然从容,只笑答道:“奴婢幼蓝。”
持盈笑道:“好生秀气的名字。”
“九公主喜欢,那便不改了。”幼蓝笑了一笑,一躬身道:“奴婢随时听候九公主的吩咐。”
持盈低了低首,低婉的声音从唇间透了出去:“有劳幼蓝姑娘。”
幼蓝笑道:“这可折煞了奴婢,奴婢今后就是这觅云院里的人了,九公主就是奴婢的主子,主子若说有劳,奴婢是万万不敢当的。”她向持盈身后的挽碧道,“这位可是挽碧妹妹?”
“正是,奴婢挽碧。”挽碧一低首,不卑不亢道。
幼蓝抿嘴一笑道:“明妃娘娘指了奴婢为觅云院管事,另外还有一位内侍随同,约莫明日,就可来拜见九公主。”
持盈心底愈发冷笑,管事管事,眼前的幼蓝,哪里像个管事的模样,分明就是主子的架势。
挽碧抬眸,持盈向她低低一颔首,挽碧才开口唤了一声:“幼蓝姐姐。”
幼蓝顺着挽碧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持盈那身做工细致的深紫衣裙。
即便低着头,感受到那样的目光,持盈还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消瘦苍白的脸颊素然一凛,眼眸里凝出冰刀一样的冷锐,语气依旧轻缓:“还有别的事么?”
幼蓝一瞬被她眼里的冷峻慑住,随即谦顺一笑,福身道:“奴婢告退。”
幼蓝说的另一位内侍,名叫书竹。书竹也是伶俐之人,年纪轻轻,做起事来却是相当沉稳。明妃指派了幼蓝和书竹过来,也算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晚间的时候,持盈才得到可以去拜见明妃的允许。
幼蓝带她去了正殿,自己候在殿外,只道自己已非正殿之人,无明妃之命不得无故入内,持盈暗道:口上说了不重礼数,却条条框框定得这般严格,明妃这性子却与郁浅真是像极。
明妃的寝宫说是正殿,却更像个佛堂,熏香缭绕,隐隐念经之声不断逸出。两边的侍女抬帘让她进去后,那念经声才陡然断了下来。
“持盈拜见明妃娘娘。”持盈一福身,声色谦谨。
明妃淡淡笑道:“起身吧。”
持盈立起身,始才看到明妃的容颜。那并不是一张非常美丽的脸,却独有风韵,一颦一笑起来,整个表情鲜活起来,看上去非常舒心和惬意。
“当年见你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孩子,如今一晃眼,竟也长这么大了。”明妃细细端详着持盈,容色缱绻温静,“景妃若是尚在人世,定然无憾。”
“娘娘抬爱,持盈不敢当。”持盈微微一笑,“母妃福薄,持盈从不敢做如此妄想。”
明妃轻叹了一声,道:“是皇上委屈了她。”说罢她才目视着持盈道,“在觅云院可还住得惯?”
“觅云院幼蓝姑娘打理得很好,持盈还要多谢娘娘割爱。”持盈含笑如是说道。
明妃却是摆手道:“言重了。皇上将你拨到清和宫里来,本宫就当是多了个女儿。”她握着持盈的手,满脸慈爱道,“母妃给女儿几个奴婢奴才的,哪还需要客气?”
持盈明白过来,顺势笑道:“多谢母妃,能做母妃的女儿,是女儿的福气。”
明妃笑笑,道:“下回十六来了,还得让他叫你一声皇姐。”
郁漓自幼骄纵,母亲又病弱娇柔,是以从小跟在郁浅身边,明妃也相当了他半个母妃,
持盈抬首见明妃神色,知她定然已知晓了当日御花园发生之事,当即含笑道:“十六弟聪慧直率,持盈很是欣赏。”
明妃但笑不语,伸手取了桌前佛龛上的经书,递与持盈道:“阿盈可信佛?”
“景母妃生前很是虔诚,持盈自然也是信的。”持盈接过,低首一扫,正是一本最普通的《心经》,已被翻得很旧了,纸张都卷起了角来,有些地方已然裂开。
手摸上陈旧的书角,持盈心上一动,握了那书向明妃道:“母妃,这经书已旧得这般不成样子,不若由女儿再抄一份给母妃如何?”
明妃略有些意外,道:“阿盈愿抄这个?”又随即明了过来,“是了,顾西辞丹青书法都是极好的,这些年来你也该耳濡目染不少。”
持盈笑道:“与西辞比,那是决计不敢的,只是为母妃尽一些绵薄之力以表孝心罢了。”
明妃笑看着她,柔声道:“本宫自是明白的。”
持盈顿时起身,福身道:“既然如此,那持盈这就回去誊抄便是。”
“也不急在一时。”明妃劝慰道,眉眼笑开,极是秀丽,“别累着自己了。”
“是。”持盈嫣然而笑,复又打帘而出。
连昌入夜极快,持盈来清和宫之时,方是傍晚,待她坐定下来摹字,已是夜幕沉沉。
挽碧捧了热茶立在她身侧,持盈顿笔之后,挽碧才递过茶去,向她禀报道:“宴卿来了。”
沉吟片刻,持盈静道:“让他回去吧。”
挽碧也不多问,乖顺地照了持盈的话去做。她在外面呆了一会儿,才返身入内,待得持盈书完一页,挽碧才敢插嘴道:“公主为何主动揽了这差事,宫里字好的侍女清和宫也有不少。”
持盈笔端一转,道:“西辞千万百计让我进宫来,所求之事,不过都是安稳二字。可我既进来了,想做的事,就远远不止于此了。”
挽碧轻道:“明妃娘娘如今待公主甚好,奴婢瞧着公主唤娘娘一声母妃之时,娘娘的高兴是真的。”
“好?”持盈轻笑,带了薄薄冷意,“我的母妃从头到尾只有一个。”
挽碧不敢答话,静默着看她继续一笔一划的誊着佛经,又过了半晌,持盈才又道:“,我愿同她交好,正是六哥所盼之事,她高兴是自然的,说是真心我却也相信。”
挽碧试探性地道:“公主是要……站在六殿下这一边么?”
持盈顿笔,一眼扫过去,慢慢道:“挽碧,你今日的话怎的这样多?”
挽碧顿时低首一跪:“奴婢失言,还望公主恕罪。”
“起吧。”持盈轻道,“去给我再换壶茶水来。”
挽碧应声而去,卷了帘子撞出细碎的声响,回响在空荡荡的房间内,长久不绝。
持盈放下手中的纸笔,走至窗前,静静注视窗外浓黑如墨的夜色,手指轻叩窗沿,若有所思起来。
翌日清晨,持盈就捧了刚抄完的《心经》送去了正殿。
是时明妃还未起身,她就一直立在殿外候着,等到明妃起身已是日上三竿,持盈早已站得双腿又麻又酸,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将佛经呈给了明妃。
明妃大为惊讶,忙将她迎了进去,握着她被风吹得冰凉的手,直道心疼。
持盈则是一派温顺乖巧的模样,明妃瞧着也是心生欢喜,取出妆奁就给了她一枝上好的金步摇,插在持盈发间,衬得她清贵秀婉,肤白如雪,眉目如画。
从正殿出来,持盈一路行来,挽碧在一旁尚自静默着,不敢多言。
持盈顺手拿下那金步摇,递与挽碧道:“娘娘的赏赐,你便帮我好生收着罢,闪失不得。”
幼蓝却笑道:“娘娘既给公主戴上了,又何必再取下来呢?”
持盈不喜他人干涉,却又不得不卖幼蓝个情面,心下有气,也只得嫣然一笑:“我从小就戴不惯这些个金饰,生怕弄坏了这步摇,反是伤了我与娘娘的母女情谊。”
幼蓝一怔,忙笑道:“公主思量得正是,奴婢多嘴了。”
回到房中后,持盈才命人准备热水沐浴,她已一夜未睡,收拾了妆容就赶去清和宫站了一早上,早已疲惫不堪,可她要明妃看的便是她这一份诚心,有了这些,她才好在宫里暂时立足。
宫里沐浴,不比顾府,每个院子都带有热汤池子。
持盈赤足踩在白玉地砖上,环顾周边薄纱飘飘,四壁金碧辉煌,极其奢华。
她当年在长生殿幽居之时,也不过是蹲身挤在小浴桶里冲着凉水,后来到了顾府,也不过是将凉水换作了温水而已。
可踏在这个不真实的热汤池子里,却教她心底有一种轻贱的情感油然而生。
温热的水流从指缝里淌下来,持盈只冷然看着,好似这身体不是自己的一般。
她想念西辞,想念过去夜晚里陪在她身边看她提笔誊写的温柔少年,想念他微微弯起的唇角,想念他轻敲她额头的细微疼痛。
仰头靠在白玉栏杆上,持盈喃喃自言道:“你瞧,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弱点,你说对么,西辞?”
正自伤怀,帘外却是一阵匆匆脚步声响起,隔了帘子,只听挽碧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九公主,和番内乱,皇上深夜召了朝华世子入宫,怒骂之后将他禁足于长生殿了。”
持盈霍然起身,水珠飞溅,她眉心一皱:“长生殿?长生殿已被改做了佛堂,父皇让他去那里做什么?”
如今她间接因为朝华的缘故而回宫,他的事自然事关自己的处境,也难怪挽碧这样惊慌失措。可是内乱,到底乱到了什么程度、朝华还当不当得了这一任的番王,才是当下所有人注目的焦点。
一念及此,持盈顿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忙吩咐挽碧道:“我的衣物呢?”
挽碧递了衣服过去,持盈穿好里衣,外衫一披,神色凛然地走至热汤之外,沉声道:“你将事情经过仔细说来,不可漏了一分一毫。”
她双颊被热气蒸得水润嫣红,此刻抿紧了唇,眉目冷肃,正是风姿绰然清冷。
挽碧也正色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