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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浮云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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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黎还待在说什么,郁浅已错身挡在了她前头,面向西辞道:“你们回罢,该说的我也与九妹说了,其他的,就是你自个儿的事了。”
西辞容色一凛,瞳孔微收,显是极为郑重,他向郁浅略一俯身,含笑一字一顿地道:“此事有劳六殿下,多谢。”
说罢他转身错开持盈,缓步踏出了房门,青色衣角一拂,气度极是从容。
谢黎目不转睛地望过去,余光只隐约瞥见郁浅眼中那一闪而逝的赞赏之色。
相对于谢黎郁浅的淡定,西辞的擦肩而过着实让持盈有些错愕,但她在人前却是决不会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之态,只一抿唇,向郁浅一福身,巧笑嫣然道:“叨扰六哥了,持盈告辞。”不待郁浅颔首,她就已转身追了出去。
西辞走得不快,持盈几步就追了上去,一手牵了他的衣角,轻道:“你生气了?”
西辞目光扫过持盈的手,笑吟吟道:“阿盈做了什么会让我生气的事么?”
眼帘一抬,持盈却是极倔地道:“不曾。”
“那便是了。”西辞云淡风轻地一笑,携了她的手,轻道,“既然阿盈都这么认为了,那还问我做什么?”
持盈垂下眼眸,沉默了许久,才又道:“今日可有按时吃药?”
西辞眉尖微皱:“我不想吃。”
他苍白倦怠的容颜上是少有的厌恶之情,手指轻轻蜷起在掌心,慢慢地收紧。持盈敏锐地感觉到了他这种难得的情绪波动,不由柔声道:“我只是不想见着你再咳,若是一次两次,倒也无妨。”
西辞别过头去望向窗外,一双眸光深郁的眼睛在日光的照射下流转着极浅的厌倦,清瘦俊秀的脸庞上笑意凉薄,嘴唇紧紧抿着,更添了几分苍白之感。
“咳血是服用那药带出的后果,我若不吃了,自然也就不咳了。”西辞如是轻道。
持盈却不给他辩驳的机会,正色道:“那也需问过大夫才行,这些事你别自作主张,先听我的,可好?”
“大夫?你是说苏折意么,他是宫里出来的,这自不必我说,若我竟到了要去求他的那一日,那么不求也罢。”西辞言词里带了冷意,似春寒料峭,让持盈心底蓦地一凉,紧紧握着他瘦削的手,只连声道:“我并没有说要去求他,只是医者父母心,他不会明着害你。”
西辞轻摆手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有分寸。”言毕他伸指点在持盈唇边,莞尔一笑,“够了,我不想再听下去了。阿盈,你知道我若不想做什么,就没有人能逼我。”
持盈定定瞧了他半晌,心气一起,张唇就往他指尖一咬,笑骂道:“胡闹。”
西辞蓦然轻笑起来,整个脸庞上的寒意始才舒展开来,眉梢眼角上的暖暖笑意如同渲染开的水墨画,浅浅淡淡里带着一股子深韵。
说话之间,两人已行至依白坊门口,六王府那年轻的小侍卫正急得满头大汗,见两人出来,忙上前道:“顾大人,六殿下他……”
“放心,谢家小姐的事六殿下自会处理,你无须担心。至于面见皇上一事,那是谢家的事。”西辞止住他的话头,温言笑道,“你却也机灵,急急就派人去了顾府求援,恩,你叫什么?”
那少年怔了一怔,直直脱口道:“司晃。”
他说话没有“奴才”的自称,反是口气率直得可爱,惹得持盈抬头多看了他一眼,面含笑意,只道:“六哥倒是有个好手下。”
司晃脸色一红,腼腆极了,双手胡乱地摆着,连声道:“九公主谬赞。”
西辞轻笑起来:“阿盈,不要欺负老实人。”
持盈莞尔一笑:“好,好,我不说了。”
司晃眼睛既明且亮,湿漉漉地带着亮光,笑道:“多谢顾大人、九公主相助六殿下。”
西辞却笑道:“这话留着往后再说吧。”
持盈静立于一侧,容上浅淡霜寒,笑意不减,只向司晃道:“去候着吧,顾府这里有人照应。”
司晃应了一声,就急急往依白坊里冲去。
“倒是个急性子,却也坦诚。六哥府里竟也有这样的人。”持盈微微一笑,“宴卿若是也如此就好了。”
西辞闻言当即嗤笑出声:“宴卿那个焦躁性子,听了只怕要立刻跳脚。”
“他不跟在你身边,又跑去了哪里?宴卿没有别的不好,只是玩心重了一些,二十岁的人了,还像十二岁似的。”持盈没好气地道,历数起宴卿的不是来。
“言筠身边也需要个人,云旧雨已经不能在言筠那里呆下去了。”西辞喟叹一声,“宴卿性格活泼,和言筠一块儿想必不会太沉闷。”
持盈静了静,道:“宴卿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也舍得?”一手培养出来的死士,就这么轻易地送去了言筠身边,还留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云旧雨在自己身边,西辞这番考虑,在持盈看来委实冒险了些。
西辞沉默半晌,道:“言筠性子不坏,只是急切了些。”
“她在你眼里自是万般皆好,无论做错了什么你都会替她开脱。”持盈无可奈何地一捏他的手,嗔道,“可是呀,怎未见你这般地对我好?”
西辞原本正沉着脸色,闻言不由一时失笑,手指一蜷敲了敲她的额头,笑道:“你怎得像言筠一般孩子气?过去我可也不曾见你像言筠那样好好尊重我这个兄长。”
“我本就同她一样的年纪,孩子气又如何?那好,你既这样说,那兄长大人就好好体会下妹妹的孩子气罢。”持盈心头有些吃味,一甩手不再牵着西辞的手,独自一人先上了马车,向着车夫喊道,“还不快走。”
等了良久,也不见西辞上来,原本有些恼怒的持盈又忍不住挑开帘子来看。
青衣的少年立在马车前,容颜似玉,面色却是苍白如纸,见她挑帘,粲然一笑:“我就晓得阿盈定然不忍心将我一人丢在这里。”
持盈气结,狠瞪了他几眼后还是把手递给西辞,冷冷道:“上来吧。”
西辞一手握住持盈的手,一手在马背上一撑,轻松进了马车内,一环持盈的肩膀,凑到她耳边柔声道:“孩子气是言筠的特权,难道阿盈也想做我顾家的人么?”
西辞原本温润谦和的容颜上滑过几丝狡黠,声色柔婉,吐气如兰,让持盈是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只得一推他的手,笑道:“我倒是想做,可我还顶这着个郁姓呢。”
西辞微凉的指尖在她脸颊上一滑,轻笑道:“恩,那个郁字,不要也罢,顾姓配你,念来也甚是动听。”
持盈却惊得回首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恩,阿盈希望是真的么?”西辞一倚在车厢内,舒展开肩膀,微眯着眼,轻声问道。
他声色原本就缱绻温柔,方才又刻意压低了声线,与平常相比,格外蛊惑人心。持盈怔怔看向已经合眸休憩的西辞,慢慢握住他的手,唇畔浮起一个浅浅的笑,轻道:“我一直都希望是真的,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西辞不再应声,只侧颊一偏,埋首入一旁的貂皮披肩之间,沉沉睡去。
持盈坐在他身侧,低首凝视着他的睡颜,伸手轻轻描绘着他消瘦苍白的面庞,最后俯身在他额浅浅一触,微微笑着,再不说话。
西辞一贯与她亲近,却极少做什么承诺,言辞之间模棱两可,时常会让持盈患得患失。甚至有时候,她无法确切分辨出那种感情到底搀杂些什么,是多年来积淀起的亲情还是她所期盼得到的爱情?
西辞今年十七,早已到了该娶妻的年纪,可顾府却没有人提这件事,只因为所有人都默认,郁持盈早晚有一天会嫁进顾家做媳妇,也没有媒人敢与皇家抢夫婿,就一直耽搁至今。可这样一年又一年地拖下去,谁又等得起?持盈虽不在宫中,却背着公主的名分,西辞默许着府里流言的传来传去,却从始终不曾开口说要迎娶持盈。
这是持盈多年来唯一的隐伤,耽搁得越久,她就越是不安。
一念及此,持盈不由深深一叹:西辞呵,你到底想要我如何呢?
发怔间,西辞却突然睁眼看向她,道:“阿盈,你回宫吧。”
持盈倏地低首,对上西辞那双漆黑清亮的眼眸,她抿唇静默了长久,才别过头去道:“我不回去。”
“挽碧与我说了昨晚之事的来龙去脉。”西辞直起身靠在车内软榻上,深黑的眼睛绽出清光来,“依白坊背后的主子真是好手段。若是我去了,被谢黎大小姐一闹,只怕今日传出来的,就是六殿下有龙阳之好的流言了。此番你去,虽无大碍,却也惊险,但你可曾想过那毒若不是迷香,而是要人命的剧毒,你要怎么办才好?”
持盈抬首,定定看着他:“我中毒,总比你中毒要好。”
西辞亦毫不避闪地回视:“回宫后你就再也不必提心吊胆了。”
“我若害怕提心吊胆,那我这两年在顾府是为了什么?”持盈轻笑一声,“西辞,你别小看我。”
“你留在顾府,我不放心。”西辞缓缓笑起来,“阿盈,不是我小看了你,而是我高看了我自己。”
持盈摇头道:“别再说了,你不必为了这些去与六哥做交易,我说了不回宫便是不回。”她侧身枕在西辞的腿上,只道,“公主之位对我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这里,西辞。”
西辞深深长叹了口气,伸手抚着她的黑发,轻道:“阿盈,皇上此番打的是要你和亲与朝华的主意,上一次的见面,你是真的没有感觉到还是不敢承认?他存了这个念想,再加之六殿下与七殿下的游说,你回宫就容易太多,一回了宫,命就不是自己的,到时你再想方设法让皇上打消和亲的念头,我便去求亲,如何?”
持盈目光一亮:“那等我及笄我们就成亲可好?那也就再无和亲一事了,再怎么说,父皇也不会明里拆散我们。”她的声音在西辞的目光里渐渐低落下去,“是了,我这是在害顾府,他本就忌惮顾相,现在不是我们成亲的好时机……可,可我不想去做那虚与委蛇的事,你可明白?”
西辞的瞳孔骤然一刺,良久方怅然一笑:“却还是我拖累了你。罢了,此事往后再说,今日是定然争论不出结果来的。”
持盈起身,倚在他怀里,轻道:“往后我也不想再说这件事了。”她声音虽轻,却极是坚定。
西辞一手搭在她肩上,一手支着额头望向窗外,“我知道了。”
持盈回眸静静看他,深黑透碧的眸色流动着浅浅温柔,光华潋滟,西辞却始终别头看着窗外,日光透过车帘投在他清洁如玉的侧颊上,有一种不真实的苍白与透明。两人就这样静默着,长久的沉默之后,持盈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落在另一面窗外。
到了相府,依旧是持盈先下车,在车下等了许久,也不见西辞的影子,伴随而来的只有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持盈霍然掀开帘子,却见西辞正支手撑着身体,唇畔鲜血直冒,从指缝里里汩汩而下,染得衣襟上皆是片片鲜红。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不吃那药就不会再咳血了么?”持盈忙回身上车,将西辞身体大半的重量都移到自己身上,慌忙之下伸手去接西辞那沾满鲜血的手,“我去叫苏先生。”
西辞的手反扣住她,轻道:“别叫他。”
咳血的症状已经渐渐平息下来,持盈只听到他大口大口的喘息声,以及紧紧抓着自己的以及开始痉挛的手指——那双名动天下的妙笔丹青手,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西辞的病很少有这样剧烈地咳血,大多是轻咳和昏睡,而今居然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持盈急得手足无措,奈何西辞又死死按着她的手不让她下车,她只能手忙脚乱地帮他去擦唇角边的鲜血,素白的手指上鲜血斑驳,很快就沾得自己的衣服上也都是深一块浅一块的血渍。
在暂时的平息之后,西辞轻咳起来,咳了许久又开始吐血。
少年惨白的脸颊上溅上鲜红的血滴,一双漆黑的眼睛深深沉沉,混杂了痛苦和厌恨,拂开持盈的手,只道:“你进去,不需管我。”
持盈一咬牙,顺势跳下车去,一路奔进相府就直冲苏折意的房间而去。
破门而入之时,却听人惊道:“公主?”
持盈回首见挽碧立在苏折意身边,容上微红,却是带着微微笑意,不由念起西辞,心底一紧,上手扣住苏折意的手腕,道:“跟我来。”回身吩咐挽碧道,“去给西辞准备一套干净的衣服来。”
苏折意被她拉得一个踉跄,又见她身上血迹斑斑,当下明白了几分,挽了袖管背起房内的药箱肃然道:“走吧。”
持盈几乎是小跑着把苏折意拉出了相府推上了马车,然后自己亦跟着跳了上去,赶马的小厮吓得连连发抖,持盈怒极将他赶了下去,自己一拽缰绳向马车内道:“苏先生,您觉着去哪里方便?”
苏折意平淡的声音透过帘子传来:“去宫里找七殿下。”
持盈猛然勒住缰绳,回首道:“若是进宫,西辞的病情怎么可能瞒得住?”
“那就去七王府,只是此刻七殿下必定在宫中。”苏折意解释道,“七殿下与在下的表叔相熟,若要找到表叔,就必须先找七殿下。”
“你是说端敬王世子苏杭么?”持盈蓦然醒悟,“那我们立刻去七王府,皇宫决不能去。”
“也好。”苏折意道,“还请小姐把车赶快一些,西辞少爷等不起那么久。”
持盈一怔,转瞬就有泪意冲上眼眶,她抓紧了手里的缰绳,将眼泪生生逼回去,清喝一声,驾马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