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欲孽续之繁华落尽》陌上人

128、番外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初冬时，梅花尚未全开，第一场白雪却已落下了。盛京之中，千里素裹，重檐层楼，落雪皑皑。可即便如此，奉天府中四通八达的街道仍旧是热闹非凡，叫卖的商贩，往来的行人，偶尔稍停在一家包子铺前，蒸笼一揭，白腾腾的香气直面而来，暖入人心。小孩子被裹成绵团，笑容灿烂地窜走在大街小巷，有时停下，一扯父母衣袂，稍稍委屈了神情，便能得一串香甜的冰糖葫芦。茶楼更是喧闹，两层开间，人影重重，伙计们忙着将滚烫的热水顺着长嘴茶壶倾倒入杯盏，捧来客人面前，茶香四溢。一层中央设一长案，惊堂木一拍，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便响起，淳淳道来：“今新皇登极已履一年，四海升平，蛮夷归顺，倒也无他事可述。只请看官们回看，那嘉庆二十五年......”

　　府邸宽阔，置了地龙的书斋温暖明亮，阳光半幅洒下，氤氲着狻猊香炉中的檀香，竟也烘焙出浸入心脾的暖融。北面的楠木长案正对着大敞的南窗，案上文房四宝皆备，青蓝底作玄色勾纹并莲花样式的衣袂挽了三挽，露出修长的双手，持一只玉笔，安静地描画。窗外落雪纷飞，梅花初绽，天地宁静而美好。
　　一声轻柔嗓音响起，含笑垂问：“怎的不肯关窗，在画什么？”
　　永璘笔尖一顿，神色舒缓，握住了搭在案上的半截皓腕，抬首明媚一笑，眉眼缱绻，却只道一字：“来。”
　　尔淳一怔，尚未能懂，永璘已是将玉笔塞入她手中，再整个包容了她的手，带着她，持笔在画上点落最后一笔。三勾一抹，一片梅花花瓣便跃然纸上。颜色深而渐浅，孤傲却温暖。搁笔侧首，两人对望一眼，皆灵犀一笑。
　　永璘半环了尔淳在侧，掌中的暖暖渐渐烫贴心间，轻声开口道：“你方才在旁也坐了半个时辰，又是在干什么？”
　　十指交缠，尔淳暖暖一笑，答道：“剪纸。”
　　永璘眸中流光一晃，已是道：“离过年尚早，何需现下就准备。你身子弱，不要这般费心神。”
　　尔淳指尖如玉，点在大红的剪纸上，开口缓缓答一声：“明日是姐姐的忌日。”
　　音落，尔淳感到手上猛地一紧，是永璘加重了力气。尔淳抬头，望进永璘清亮而窅远的眸中，只听他道：“好，明日我同你一道祭奠。”
　　尔淳瞬而挽一个笑容，明媚如春，心底的伤痛终能结痂。永璘却转了目光，缓缓落在了新作的画上，淡淡仿佛自语一句：“我原来以为一般，却总是不同，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同了。”
　　尔淳顺着他目光看去，那幅梅花图三分艳色七分孤洁，好似有梅香随着水墨晕染。只一眼，尔淳便知哪里不同。笔墨未改，人依然在，可这幅梅花图入目不再有以往寒凉入心的决绝与哀伤，反而能有淡淡的暖意熨帖心间，眉目能舒展露一个笑容。尔淳微微一笑，目光却也怔然在自己手上的剪纸处，半晌呐呐地一句：“都是不同了。”
　　永璘望过去，眸中流淌了墨色的光泽，瞬而也能明白。而神色竟是虔诚而郑重地，道一句：“我是真心的感谢他。”一句话没有头尾，却让尔淳湿了眼睛。
　　永璘这一生也难以忘却那样的入骨之痛，生不如死，浑浑噩噩地蜷曲在流逝生命的躯壳里。汹涌的伤痛化作鲜血，大片大片地浸染在丝绢上。所以他也至死不能忘却那一日阳光之下，他一睁眼便看到缓缓行来的马车，容家的少爷立在车旁暖暖一笑，开口一句：“皇上命我把她送还给你，从今往后，请你，好好待她。”那一瞬的狂喜随泪水淹没了视线，心脏刹那紧缩又猛地被喜悦填满，永璘踉跄着跑过去，掀起车帘，容颜得见的瞬间泪水满目。上天慈悲，还愿给他罪孽的一生一丝光亮。他望着她如失而复得的珍宝，这个世上她是他仅剩的全部。永璘终于低头，颤抖地将双唇印在她闭起的眼睑之上，眸中泪水滚滚而落。
　　尔淳紧紧蜷入永璘怀中，贪恋的温度终于能够触到。尔淳忍着哽咽也是郑重道一句：“我也是真心感谢他。”永璘这样决绝的性格必不能容忍一丝瑕疵，他们这一生本是缘尽了的。但绵宁却让人将她殉葬的消息传给他，碎了他身心，让炽烈的伤痛浸入骨中，如涅槃一般得以重生，用如此狠绝的方法才能换来他们的缘分再续。所以尔淳如何能不感激，她都记在心中，每日诵经上香，都是为他祈求平安喜乐。尔淳望着永璘的英挺的侧脸，目光渐渐凝结，她永远也不会告诉他，她饮下鸩酒时的害怕和恐惧，她的千般不舍和心死成灰。而这一切，在她依稀能听到他低哑的哭泣时全都化作烟云，她同样没有告诉他，他滴落的泪水浸入了她的眸中，那滚烫的冰凉化解了所有伤痛。为此，她甘愿受那前半生的一切苦楚。
　　而三日后她醒来，见到永璘的第一眼便挽了一个微笑，嫣然如梅，覆满眼底的笑容散去了所有哀伤，幸福的泪水从眼中落下。永璘便也还她一个笑容，极黑的眼眸，有灿如烟火的光芒。两人不再提及过往的任何一个字，不是放不下，而是真正释然。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又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他们沓然了半生，所有的伤害和煎熬就让它过去吧，他们只愿珍惜眼前。
　　“等到开春，咱们再种一些梅树吧。”永璘忽地一句，淡淡的笑容染上眉眼。
　　尔淳一顿，颔首笑答：“好，来年开春我们便去。”她知道他还是有些许的介怀，她醒来之时就在他江南的别庄，只不过剩下的却是断壁残垣。他烧毁了一切心念的梦想，包括那十里梅林，他情愿将所有都用来为她陪葬。
　　后来待她身子稍好，他便叹息地问她是否还愿在此处？
　　她摇摇头，答一句：“你我羁绊皆从江南起，而你又失意于江南。所以江南已成伤心之地，不如离开。”
　　于是他沉默良久，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你可愿同我北去，奉天府中我也曾遍植梅树，若有心栽培，相信几年之后我便能还你一片十里梅林。”
　　她眉目含笑，静静地答一声：“我随你去。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大漠荒颜，九州天下，她与他不会再分开。
　　永璘深深地呼吸，幸福的味道似乎能漫入心底。阳光温暖，心爱的人就在眼前，一切如梦中美好。他知他前半生执念太过，害人害己，如今终于醒悟，好在还有半生可以回头。永璘不禁低声喃念：“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尔淳，你是我今生的救赎。”
　　尔淳缓缓回他一个笑容，晶莹的泪光凝结成幸福，开口声音安宁，重复道：“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永璘暖暖一笑，微微闭起双眼，收紧手臂，同尔淳久久立在光芒之中。愿下半生，岁月静好，人事平安。

　　日暮渐起，澄碧的余光给万物渡了金光。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已经连讲了数个时辰，从早晨到黄昏，人们却依旧兴致高昂。而那说书先生才能歇半刻，便有人吵嚷着让他接着讲述。说书先生不得已，便接着开口道：“上回说到的孔将军也是个有大将之风的，所以新皇登极之后颇得重用。只是这孔将军好生奇怪，竟上书皇上愿以毕生之力守疆卫国，今生永不入关。而皇上竟然未作挽留便准了，当真是奇怪。而更奇怪的还是这孔将军虽不入关，可每年都会有一封书信从关外一路送入紫禁城，想是述职之用，可却不经过军机处，也不知是送往了宫中何处。”一顿，那说书先生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道：“还有每一年开春，江南百善堂的孙老板也会出关一次，好似是同孔将军叙旧，但两个人一见面总是屏退左右，只带一坛子酒默默对饮。”
　　话音才落，人群中即刻有人起哄道：“先生！江南百善堂是第一大药铺，它的老板能和孔将军有什么联系啊？！先生不如说一说庆僖王爷的事，好似这其中还涉及了宫廷秘闻啊！”
　　那说书先生面色一沉，开口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乱讲话是要杀头的！”
　　那人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有什么！先生不肯讲，该不会是不知道吧！那先生所说的能将天下所有故事岂不是唬我们的？！”
　　那说书先生被这番抢白激得面色潮红，半天才出声一句：“我哪有唬你们！你问问这位常年来听的老丈，我在此说书说了十数年了，有什么故事是说不出的！”
　　人群目光瞬时随着说书先生所指望向了在一旁角落安静的老人。一半光隐落在他稍有佝偻的身上，而露在目光中的面容却是坚毅而平淡的。那老人微抬眼在各人面上扫过一轮，众人便能感到那迫人的气势，不觉安静了许多。
　　“老丈，烦请您告诉他们，我是从来不唬人的。只是有些故事实在是无凭无据，讲出来不是闹人笑话么？”那说书先生俯身微微行礼，请求道。
　　老人默然良久，缓缓起身，眼中仿佛有一瞬的伤痛，只是太快消散变作叹息：“都是前尘旧梦，执念害人，多说无益。”说完，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那老人已消失在茶楼门口。

　　时光冉冉，流年匆匆，转眼已是三年过去。永璘一日在记录诗词，写至一半时笔尖微顿，一滴浓墨很快便在纸上染开。尔淳本侍立一旁，一见而轻声问道：“怎么了？”
　　永璘一怔，抬眸笑笑，目光落在抄写的诗词上。尔淳垂眸，笑着道：“月镜如开匣，云缨似缀冠。下一句不应是，清尊对...”声音顿停，尔淳微微有些怔忡。也是许久才低声道：“原来犯了避讳。”月镜如开匣，云缨似缀冠。清尊对旻序，高宴有馀欢。可是绵宁登极之后已将“绵”改为了“旻”。
　　永璘淡淡一笑，索性搁笔，仿佛有些无奈的一句：“好好的字不用，却要改成一个“旻”字。秋为旻天，而旻通闵，愍伤之义。听起来总有些刺耳。”
　　尔淳却垂下目光，唇边的笑容渐渐似覆了薄雾。永璘用力握了尔淳的手，有些担忧道：“怎么了？”
　　尔淳看着永璘如一泓深潭的眼眸中满是关切，瞬而微微一笑，示意无事。只是半晌之后，尔淳目光窅远，神色静好，唇边尚有暖人的笑意，缓缓而低声道：“那年他穿着一件靛蓝底金丝锦云绣样的常服，好似也是一个秋天......”

作者有话说

　　番外会陆续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