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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终·上 江海逝去无所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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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上 江海逝去无所羁
无忌昨日重伤,终是伤了元气,旁人得当世两大高手全力并行一掌,便不毙命当场,也缠绵病榻,纵有高手调治,少说也得将养一两个月,方能去瘀顺气。况且他本身心脉有损,这绝世劲力涤荡周身,摧残经脉肝肠,他为能在几个时辰内痊可伤势,自是忍受常人难忍之痛,于他只要救得义父,左右不过事后调养将歇,他也不放在心上。
不想少室山又行险招,背心硬受渡难一掌,后与三位高僧狠斗内力,体力心力大耗,更不可忍受的是亲眼目睹义父与成昆恶斗,义父屡屡以自损伤敌,口喷鲜血,自废武功,任由仇家百般折辱,自己除了旁观呆立皆不能做,实在比杀了他还难受。他心中痛如刀割,呕血之后更是气力全无,呼吸清浅微弱,得灵丹保得灵台一片清明,但气血两虚,非是一时可将歇过来的。
他倚靠着义父,翻过衣袖轻轻擦拭着义父脸上被一众仇家啐吐的浓痰唾液,又待给他脸上被抽打抓伤之处敷药时,已被义父一把抓住右手,颤抖问道,“无忌孩儿,你告诉义父,你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感受义父全无劲力的宽厚手掌,心中又是阵阵悲凉难过,他实不敢再让义父担心,当即左手轻轻拍了拍义父,忍住心头泪水,轻声告罪,“义父不必担心,孩儿无事,不过些许小伤,将养一阵便好。倒是义父,您亏损实在严重,今后再无功力傍身,昔时七伤拳对心脉损伤更是严重,今日……”他本待说及经脉内腑损伤着实需要好生调理,但非是一般病患,这人正是自幼疼爱宠爱他的义父,想起冰火岛父母皆在自己顽皮贪玩被训,只得躲到义父身后逃避责难,而今埋葬父母的武当后山青草如烟,义父又有心皈依佛门,自己不能侍奉身侧,伴他颐养天年,更是难过,话到此处已是不由哽咽。
谢逊听他先前搪塞言语,心下焦急,若非这数月得渡厄等三位禅师诵经熏陶,早已呵斥他胡说。他半生受尽仇恨折磨,不时狂性大发,但自接触无边佛法,方能解脱自身,他心中为了无忌这此生唯一牵挂,自被困地牢时便将后事盘算妥当,他不忍见无忌孩儿为营救他这罪孽深重的义父损伤自身,早已决心地牢终此一生,现既营救成功,也有心在少林剃度,他三十余年前得蒙空见神僧舍命点化,三十余年后渡厄禅师愿收他为徒,他终放下恩仇,便是当场身死,也不过摆脱旧皮囊,九泉之下可含笑迎见空见大师。况且,自己重返中土,于无忌是祸非福,今日仇家怨家虽了,但难保日后不影响孩儿,自是执意留在少林,只是无法放心无忌。
况且耳畔的低语轻软无力,相触的掌心间虚汗,指端冰凉,显是心脉损伤,同他自练七伤拳谱不同,无忌这伤必是利刃穿心所致,海岛时尚且神完气足,今次虽功力绝世,又可一人之力抗衡渡厄三位少林高僧,救他出得地牢,但是这伤情着实令人忧心。
此时身后一人轻轻点了点谢逊后背,以指代笔在他背上写了“后述”二字,谢逊知是殷天正暗示他先不要逼迫无忌,他同殷二哥多年交情,又曾同为明教护教法王,自是深深明白他意,想来无忌这伤必是另有缘故,故这孩子绝口不提,现今武林群豪皆在,无忌贵为教主之尊,也委实不该此情此景追问不休。
明教众人在此慌乱,自是将教主紧紧围护,旁人如非武当诸侠是教主长辈,通通严阵以待。群豪本待看个热闹,现今武林第一的名号归今日风头正盛的明教教主,众人无一不服,又有心亲眼观看传说中的屠龙刀倚天剑,未曾想见此变故,虽知无人可捋拔明教虎须,但多少心中无趣。已有人陆续下峰,峨嵋派一行更是在掌门率领下已先行离开,周芷若虽挂心无忌,但料想他功力深厚,又医术无双,当无大碍,更何况自己武林夺魁光耀峨嵋的虚飘一梦已碎,再无颜待在此地恨不得极早离开。
此时群豪多半仍留聚在峰上,忽听山下喊声大震,群雄观望一阵,却见明教义军一队护拥狼狈退回峨嵋派弟子及其余下山的武林人士退回峰上,义军向无忌行礼,齐声道,“参见教主,徐将军、常将军率两万精锐,已在山下埋伏已久,正待五行旗兄弟内外响应,围杀元兵。”
原来峨嵋一行下山途中正遇见蒙古官兵,遇袭被围之时恰好得已在山脚埋伏的明教义军相助,包括峨嵋的各派趁机退回少林,只是峨嵋掌门周芷若等人混乱走散,想周芷若功力不弱当是无事。
无忌之前跟杨逍彭莹玉深夜定计请援,遣冷谦张中携两枚圣火令赶往濠泗,同时去信已是吴国公朱元璋,当下诸变自不意外,缓缓起身。虽脸色苍白如纸,山风间清癯瘦削身姿似随时能倒下,但其麾下明教群豪无不恭敬肃立,听他号令,何况这少年身后更是百万起义兵马,抛开明教江湖狼藉声名不提,近年明教义军攻城略地,驱除鞑虏,深得民心,是不争的事实,天下群雄纷纷哗然。
少林、丐帮立时表态,唯明教马首是瞻,愿率众听张教主号令,空闻方丈德高望重,又有光明左使杨逍代教主宣告,敝教教主前番早已料定或有此变,况元兵方有异动自被义军关注,同时呼吁群豪驱除鞑虏,将蒙古人驱逐出中土,在场俱是血性男儿,无不热血上涌,奋身欲起。无忌看了杨逍一眼点点头,嘱托万事小心,杨逍躬身行礼,携蝠王、说不得等率五行旗前去救人,同时准备会同徐常各部来个里应外合,围剿元兵,群豪皆应声昂扬而去,无不应从。
空闻方丈见证,谢逊拜入渡厄禅师门下,谢逊忧心无忌,仍与众人同行,敏敏、右使、鹰王、彭莹玉、周颠几人,欲护无忌入寺歇息。峨嵋派疗愈零星伤者,男弟子多数已随群雄同去杀敌,女弟子有心寻回掌门,均在封顶逡巡。忽听得远远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喊,似乎是周芷若的声音,呼声突兀骇惧,显是遇上了什么凶险无比的变故,令人毛骨悚然,静慧、贝锦仪等峨嵋弟子快步迎上,无忌心里不由担忧,遣范遥几人前去,他急运内息几转,也尽力随同,待近前一望,正见周芷若缩在贝锦仪怀里瑟瑟发抖,不住凄厉叫嚷,“鬼,鬼,有鬼追我!救命!救命!”眼神仍看向东北方向高大槐树,众人狐疑望去,并无异样。周芷若见到无忌到来,忙抓住他衣襟,昂首哀声喊道,“无忌哥哥!救命,救救我,她来了,我不想的,是我错了,我错了,你跟她求求情啊,无忌哥哥。”
无忌听得云里雾里,被她拽得身体不由一晃,被范遥扶住,正待询问,忽见树后闪出一个黑衣少女,纤细轻盈,婀娜面条,这身影让无忌隐约有种熟悉之极的感觉,这少女转过脸来,虽脸颊淡淡地布着几条血痕,却不掩其美,清秀绝俗,神清骨秀。无忌同鹰王同时啊了一声,对视一眼,无忌已不由又惊又喜叫道“蛛儿”,周芷若瞪大了眼睛看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被吓得昏厥过去。
无忌抢上前几步,喃喃低声又唤道,“蛛儿”,忽一把握住少女皓腕,掌下温度,近旁幽香,自是活人,同岛上气息全无,梦中幽冥鬼影,俱不相同,他心下欢喜,激动道,“蛛儿,真的是你吗?”
殷离凝视他半响,突然伸手抓住他左耳重重一拧。无忌痛抽一口气,但她本就是这性子,当即喜道,“真的是你,你没死我真的太高兴了。”
殷离却埋怨道:“你这千刀万剐的丑八怪!你……你将我活埋在土里,叫我吃了多少苦头。”说着举拳便要捶他胸口,无忌心下苦笑,他气力未复,闪避不及,忙散了九阳神功生怕反伤到她,恰此时,鹰王将殷离手拳以掌接住,道了声,“离丫头,莫要胡闹。”
殷离对祖父又敬又怕,鹰王虽忙于事务极少过问内宅诸事,但对殷离母子却是不错,也曾给予过殷离惨酷童年少有的温暖,鹰王也是真心高兴,又道,“还活着怎么不尽早回家,想来你父亲也会很高兴。”见殷离低头不说话,不由叹气,终是拍了拍殷离的肩膀道,“回来就好。”
无忌拉着她手详细询问,殷离气他又是活埋自己,又是隐瞒,也顾不得祖父在旁,又怒又骂,无忌心中欢喜,也不反驳,只笑着听着,鹰王见无忌宠爱阿离,也是欢喜也是心疼,他的外孙和孙女经历皆是坎坷孤苦,二人能得相识相依,又似看见野王同素素昔时玩闹一般,便也不再多管。
敏敏见殷离未死也替无忌欢喜,忽见殷离拿出一根刻有“爱妻蛛儿殷离之墓——张无忌谨立”的木条,心里瞬间酸楚,但见她恨恨将木条用力向无忌头顶击落,木条裂成几段。众人又惊又怒,无忌忙向众人摆手,道,“不必。”自己暗自缓了缓神,赵敏已是恼怒同殷离拌起嘴来,无忌看着这两个女子,一位是自己此生挚爱,一位是自己曾许诺照顾一生的表妹,现今皆安然无恙,并未远离,心神松懈间,胸口又是重锤擂鼓,眼前登时一黑,不由向前栽倒,耳畔是萦绕身边众人的连声呼唤,不知怎么他心里却一片安宁,竟不觉面露笑意,竟就这般昏沉过去。
再有意识,已不知何时,不晓何世,自一片冷寂间醒来,纷杂凌乱的记忆涌来,愣是震得他一个激灵,对着床帏缓了许久,才觉竟是阵前伤重后一晌贪欢,沉沉一梦。
前些时日,少林事了,诸事未定,无忌与众首领总坛策应,时汝阳王平定河南,进军汴梁,大败刘福通部红巾军,又调陕西兵马环围汴梁,无忌得信驰援,刘福通与数百骑护送韩林儿趁机夺围而遁,无忌为营救仍被围困的起义军数万亲属,竭力同元军周旋,掩护众人出逃,一时不慎被敌所伤,他身负神功,胸腹几息运转自觉便无大碍,也不甚在意,仍护众人奔逃而出,救治伤者不遗余力,待诸事暂定,忽胸口闷痛难忍,方想起运功疗愈先前伤势,不过还未起身便已天旋地转,人事不知。
这时回想起少林英雄会纷纷攘攘,他上少林是为救回义父,下山却孑然寥寥。贯穿他廿二载岁月,不过离别二字,十岁辞别义父随父母离开冰火岛,甫一踏上中土一路上便已接受了江湖的洗礼,又被鹤笔翁掳走以玄冥神掌残酷刑逼,武当山亲眼目睹父母被逼自刎,两年后随太师傅拜上少林,离开疼爱他的师叔伯,汉水之畔又同爱护他的太师傅告别,蝴蝶谷埋葬过曾柔声安慰过他的纪姑姑,谷外为授他医术的胡青牛夫妻垒过石头草坟,历尽诸般困厄行过万里终于不负纪姑姑所托将不悔交至她爹爹手中,后被诱骗跌入山谷桃源,不过那或许是他除冰火岛童年之外难得安逸的五年。
便是现今,先是挥泪酒祭过外公的哀痛,再是被众人隐瞒得知敏敏身死的悲恸欲绝,最后又是往生经诵间扶着义父冰冷的手掌同儿时一般掐在自己的脸颊的麻木,至亲至爱零落诀别,他受过重伤苦痛无数,生死之间更不知趟过多少次,但均远不如此时心间空荡的难挨,想来若不是己身仍有利于明教诸君,仍助于天下众人,怕再难支撑不下去。
现今殚精竭虑忙于起义教务诸事的夤夜,昔时身旁不时恭敬指点自己的清癯身影也已不在,那人见识卓超,谋略深茂,远胜自己,这般人物却因替自己抵挡渡厄黑索而心脉伤重只得静养续命,他更是不免心中难过自责。
数月不辞辛劳,诸事亲临不避,局势凶险万分,又心绪难宁,自责难当,昔年光明顶被倚天利刃贯穿胸口伤处竟也不时隐隐作痛,他对己身已全然不顾,左右不过寿数难长,而这漫漫岁月也再难让他依恋不舍,更是放任不理。
这一昏沉长梦,他不知己身是客,百般努力,万千伤痛,终不及至亲皆在,挚爱相陪,为这一瞬他宁可不顾一切,便是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只可惜大梦终醒,不过一场空欢喜,仍然至亲皆去,挚爱难觅,只余一身伤痛。
他倚在床栏呆怔良久,垂首苦笑,对空低叹,“可是无忌情状引诸君忧心,魂梦相接,赐下这般美梦。”他缓缓起身,续道,“请诸位亲长放心,无忌非昔时寒毒缠身动辄言死,况且虽事与愿违,天意弄人,只是动荡局势,至亲离散又何止无忌一人,如百姓能得净土,无忌也不枉此生。”他几步已至门前,最后几句于其说是对逝去亲友所言,不如说是喃喃自语,黯然神伤,恍恍惚惚将手扶在门上。只是,还有一人,曾与他协定白首之约,曾一同畅想过浪迹天涯、归隐山林的同志同向的心爱之人,已魂归幽冥,他却不能死生相陪……
我亦飘零久,深恩负尽,死生师友。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