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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睡梦忘忧一时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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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睡梦忘忧一时安
无忌眉眼随父,轮廓似母,鼻梁挺秀,长睫浓密,肤色白皙,下颌纤瘦,现今旧伤发作虚弱昏睡,自他面容上依稀可见昔年扑到自己怀中的娇媚少女的模样,看得殷野王不觉心酸。他对妹子最后的印象也还是那年王盘山扬刀大会召开前,嬉笑讨好哄骗他将主持大会的权利让给自己的神情,明眸中闪烁着得意,又是狡狯又是妩媚,他虽是兄长,却也时常佩服自家妹子的心性才智,更因兄妹二人感情深厚,他自是不会不同意。不想一别十年,妹子携妹夫外甥回归中土,他还未得重逢已是天人永隔。
他这无忌外甥,现今是明教一教之主,但他们骨肉至亲,直至外甥二十余岁仍未见一面,甚至连他生死也都不知,甫一见面也不相识。待少年隐瞒身份,光明顶大展神威,挺身独挡六大派各高手,救下包括他和父亲鹰王在内的明教众人,被群豪心悦诚服奉为降世明尊,他随鹰王等一众以情义劝少年接下教主之位。无忌重伤未愈仍耗费功力助他驱尽圆真的幻阴指阴寒内力,得他浑厚真气相助,胸腹伤处淤气尽散,十分的舒畅轻松,只是看着少年仍是苍白的脸色,心中感激自豪就变作满满的心疼。
其后随教主赴少林、援武当,改编天鹰教重归明教,蝴蝶谷誓师盟约后赴江南起事,与其相见也不过寥寥,能得现下静谧相处已觉十分难得。
他想起昔年无忌奋不顾身接灭绝师太三掌救下锐金旗的情景,彼时他领天鹰教一众人马列队远观,见六大派与明教五行旗相斗,本伺机待两方争个你死我活时坐收渔翁之利,不意在峨嵋灭绝师太率众残杀锐金旗俘虏时,竟有这么个仁义侠气、悍不畏死的少年挺身而出,又硬气得很,说挨三掌便是三掌,便是连他都不由暗中钦佩欣赏,眼见少年即将毙命于灭绝第三掌之下,又瞥见殷离在他身旁,更是按捺不住当即插手。事后,少年双眼通红、神色诚挚地前来道谢,他见少年五官轮廓隐约熟悉,恍然间不由心中微动,拉起少年的手问其姓名。一听少年说他姓曾,殷野王心里好一阵没趣,他救少年并非全无算计,怎料这少年不仅心性天真,还有着多管闲事的毛病,又来阻止他教训逆女阿离,待二人一同追掳走殷离的韦一笑时,又见少年脚力内功均是不凡,更远胜自己。殷野王为人阴鸷狠辣,虽觉少年莫名亲近自己,仍是有心先行除去少年这个无法控制的异类祸胎,正待趁他对自己全无防备时暗下杀手,恰此时天鹰教警示讯号响起,及时将他调走,不然现今想来他怕是得悔恨地直接去地下向素素赔罪。
忽闻床榻之上的窸窣响动,他急忙近前查看,见无忌身体蜷缩,蹙眉急喘,他慌忙握住少年冰凉的手,正听他模糊呜咽了一声“妈”,忽地连呼吸都艰涩费力,唇色由泛白瞬间转紫发绀,额间霎时渗出了虚汗。看得殷野王心惊肉跳,攥紧了他的手,忙连声轻唤,少年忽地一个激灵,似是缓过气来,人倒还没醒,不过身体倒是放松了几分,被舅舅攥着的手松软无力,胸膛虚弱起伏,拧着的眉宇缓缓松开,看上去跟方才睡熟时并未区别,只唇瓣轻颤、满额虚汗显示方才的苦楚。
殷野王心疼不已,当下悉心地陪护左右,万幸直至天色将亮也未再有情况发生,看着少年睡得酣沉,自他昨日下山昏厥便一直紧绷的心神总算松懈下来,听着少年逐渐悠长的呼吸声,也不觉倚在一旁睡了过去。迷糊间隐约听见有人轻声唤他舅舅,他心中欢喜激动,忙不迭应声,只是正值似睡非睡将醒未醒的状态,虽似乎有了意识,但身体不受控制,更无法张口,忽地身体一暖,少年清浅的气息靠近,不觉又安心得昏沉睡了一会儿。等到反应过来惊醒已是天光大亮,他急急抬头,床榻已空,薄被竟已裹在自己身上,他思及梦魇之际似听到的声音,明白过来愣了愣才当即起身推门而出。时虽近夏,山间清晨依旧清凉,但四下寂静一片,只周遭木棚中传来的众人呼吸打鼾,一时也不知道无忌跑去何处。
再说小教主醒来时浑身乏力,心口连着胸间闷痛一片,他缓了缓神,凝内息在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等联通心脏的诸多经络运转,气力渐复,他这伤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左右一时三刻并无危险,再者他心念义父,己伤伤痛更是半点不在意。
一想到义父,眼眶一酸,思及合左右使之力仍无法破的“金刚伏魔圈”,难道真要出动太师父下山相助。只是想以他二人之力,破这‘金刚伏魔圈’定可办到,但难免损伤少林、武当两派的和气,且太师父到底年岁衰迈,若因助他而有所闪失,更是万死难辞其咎。他天性至纯,所思也仅能从正面迎战的堂堂正正的招数,当前已是陷入僵局,心中好一阵气闷。
睁开眼,侧首正见到近前舅舅疲累睡在近侧,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歉疚,悄然起身,想叫舅舅上榻休息,见叫不醒,想来连日奔波,又为他担惊受怕,已是疲累不堪,方才梦中母亲拥他的触感随风轻散,见舅如见娘,对父母的孺慕之情激荡满怀,倏忽涌起一种冲动,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虚虚环抱住舅舅,也不敢吵到,片刻即恋恋不舍地松开,轻轻将被子给舅舅披好。
东方既白,他静静立在山间青松石边,似是想着心事,又似是什么也没想,内息自行运转到极致,寂静四合间零星声响皆清晰可闻,风动松涛,营地偶尔有教众往来巡逻的脚步声,远处哨队侦查警惕,木棚间众人鼾声,细微呼吸声、起夜窸窣声等等,接连响入耳。
他心念微动,敏敏种种神态在脑海浮现,或是明媚的笑靥,或是悲伤的泪眼,或是决绝的痛吻,或是凝望的缱绻,或是娇嗔的薄怒,但自灵蛇岛毫不犹豫地接连使出三招搏命剑招救他时,他已经不自觉开始沉沦,看她开心也如春风拂面,她难过便慌张无措,她受伤会心疼爱怜,被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牵动的心神难宁,起伏跌宕,哪怕有过念头以为她不过是少女怀春,或是引他入渊薮的刮骨钢刀,便她不以色授,他已先以魂与,心甘情愿放任自己深陷进去。
他决意孤身闯少林古刹,舍了自身也要将义父救出,已是并无十足把握能保护好她,故而坚决不许她随自己一同犯险。只是一想到以后再也不能相见,霎时心如刀割,泪流难过,更是暗自下定决心,如能平安救得义父,以后纵是再有万难阻隔,也再不想离开她。那想到他一厢情愿以为对她好的选择,却导致她自伤出逃,又与父兄至亲、民族家国种种相悖,以她韬略智谋,却宁肯选择全无退路的方式,毅然决然奔赴,他心中一时欢喜感激心疼种种,自己何德何能,得遇少女情深若此,自此只更想加倍小心呵护,让她平安喜乐,百岁无忧,便是舍自己性命不要,也定要护她周全,自此一双两好,成双入对,无论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再不离分。
他这番心曲绵绵,但要倾诉却是不敢也不好意思,念及敏敏,当即为她先前伤势忧心不已,总算敛了纷乱的心神,虽然营地众人宿位决定这等琐事均是在他无知无觉之时,但已借方才将方圆几里间声息收入心耳,未惊动旁人,已是精准找到敏敏所在。
右使自小看护赵敏长大,对其叛兄叛父孤身投奔教主,心中怜爱,又知道教主也对她深有情义,多有照料回护,虽知敏敏并非不能吃苦的人,但也并未真让敏敏同地字们的姊妹宿在一处,而是为她单辟一件隔间,虽与郡主平生所有住所相比均是远远不如,但在这从简的山间行伍间与其他明教一众相比也是仅逊教主之下。
敏敏这夜睡得并不踏实,心念之人上少室山前英气逼人,含笑回眸点头让她放心,下山时只见左使怀中一抹浅淡的白影,当即心揪起来,只是她前番重伤方愈,念及他一众亲友在侧,被苦头陀再三劝慰也只得先行回房,是啊,既然什么也做不了,不如好生休息,养好身体,也省得让他醒来操心。
不过辗转反侧,朦胧听到有人提及教主苏醒云云才迷糊睡去,但因没亲眼见他无恙梦寐难安,睡梦中屡屡惊醒,不想再次睁眼时,正见所思之人近在咫尺,心中不由欢喜。
她这一醒,无忌正搭在她脉搏上也早便发觉,他眼中满满疼惜爱怜,映在敏敏自是灿若星辰,波光潋滟,二人脉脉凝视,一时除了面前这个人,眼中再无其他。
赵敏眸光剪水,脉脉含情,仰首凝视,轻声问道:“你怎么样了?”
无忌笑了笑摇头道,“并无大碍,现在天色尚早,再睡一会儿吧。”他将她晧腕轻柔放下,顺着她脸颊轻抚,看着她面色心中暗自叹息。
脸上有他指尖传来的暖意,昨日的重逢欢喜,今日的情致款款,便是有一颗再过刚硬坚强的心,念起前番种种,当时不舍难过绝望又浮上来,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晶亮的秀眸中瞬间雾气氤氲,当即抓紧了他的手,温热的触感让她忽地发出一声呜咽,猛地起身扑进他怀里哇的一声痛哭出来。
无忌心头一紧,慌忙颤声问道,“敏敏,怎么了?是伤口疼了?发生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你身体未复原,先别难过了,好不好?敏敏,你别……”觉得她每抽搭一下,自己心就是一揪,见她这般伤心,自己也忍不住流下眼泪。
良久才见她抽抽噎噎地抬头,眼中又是伤痛又是后怕,点着他心口道,“是你,就是你……只有你才欺负……我得这般难过。”
无忌心里更是慌乱,也有些不知所措,忙道,“我没有,……我错了,敏敏,你先别生气,别哭了,好不好?”
又听她委屈道,“我那天不见你,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好怕,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
无忌只觉得心头大震,不觉将她搂入怀中,少女的香软依偎,患得患失的深情,心花怒放,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当即道,“不会的,便是有万难阻隔,我也会竭尽全力回到你身边,谁也不能分开你我。”
敏敏大哭一场,心中沉郁总算散去,又得他坚定回应,心神松弛,昏沉间不觉又自睡去。
这一盹儿不过几刻便醒,但比先前几个时辰的休憩还似管用,睁眼一瞧,熹微晨光自门缝间投来,正将少年颀长身影映在床侧的帏帐上,她心里甜蜜不已,这光影让她一时回到昔年二人大都并行时她变换手位映得地下二人月影牵手亲昵时的心境,更是欢喜非常。又一念想起前番两人自武当山脚一吻相别,被无忌点了睡穴,苏醒后,已是身处千里之外。她亲卫日夜兼程竟将她连夜送至父王营帐驻地,她被父兄看守甚严,几次三番溜走不成,各种手段用尽也不能成功,又急又气下便以自伤逼迫父兄同意她出营。当时,尖利的匕首刺破胸膛寸余,虽未伤到心脏,但锋锐寒意也损伤周边脉络,当时失血不少,又连日赶路自是没有好生将养。
无忌把脉探息,瞬息便将当时情形想的八九不离十,心疼之下便拟方欲为她调理,他自己前番心脉重创,心脏处经络脆弱,深深体验了个中滋味,不忍爱人同他一般受苦。
那厢敏敏念及父兄,心里一阵酸楚,正自低头揩去眼角的泪珠,余光似见床帏上熹微晨光映着端坐桌前的人影轻咳微抖,她心头不由一惊,急急转头抬眼望去又好似方才眼花一般。少年安静地伏案凝笔沉吟,脊背弓出一个轻巧的弧度,眉宇眼眸被额前垂下的几缕碎发遮掩,看不清面上神情,看着好似怡然安详,但赵敏缓缓转回头,光影转换,帘上映影静静勾勒出那人修长的身形,她又侧首回望着少年,不过直到无忌拟好方子,正准备出门前,都神色正常。
不过,她犹带着几分狐疑的眼神,看得少年不觉莫名低头整理了自己衣襟,并未发现什么,又以为是沾了墨迹,擦了擦脸问道,“怎么了?是面上哪里脏了吗?”
敏敏挑眉,见他坦然的模样,顺着他话意,笑了笑点头,示意他低头,纤手伸出,轻抚摸少年脸颊,假作擦拭污迹似的揩了揩。手下肌肤柔软温热,动作温存轻柔,少年面色红润,她眉眼含情,莹莹手轻柔抚在他面上,不多时这面薄的人已经面上飞红,触手滚烫,这人眼神游移,也不敢看她,嘴唇悄悄抿紧,良久才喏声问道,“还,还没好吗?”
她心下不由暗笑,好一阵子才放过他,又见他要下山买药,心里没由来阵阵不安,虽无忌有意让她好生休息,也当即撒娇任性说什么也要陪同,少年无奈只得出门待她更衣打扮完毕,又被风致嫣然、艳醴殊色晃得一呆,被她戏谑看得犹自脸红心跳,良久才牵了她的手相携而去。
走至市集,街上人影稀疏,清晨街边行贩叫卖声不绝于耳,二人随意用过早饭,便寻一家药铺买了几副,无忌着人先煎煮一副,看敏敏喝下,二人出得药房,已近晌午,便向着客店饭庄走去,想毕竟去端阳英雄会还有段时间,武林各派还未前来,寻间静僻的简单吃了便是。
那知稍一大意,正见不远处有人自客店出得门来,一打眼便几步立在路中央,二人一见也暗骂晦气,不过不想这人不仅不躲不闪,还大剌剌敢正面迎来。来人年岁也不过二十七八,相貌俊美,却一身峨嵋样式的玄色长袍,剑眉怒张,恶狠狠盯着二人,那张俊美无畴的面容倒显出几分狰狞,竟是宋青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