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为你缄默》阚千星

5、卡珊德拉书·完结篇 高塔之下

　　当谢伊那双紫罗兰般的眼眸平静地望向我时，灵魂深处仿佛有一道枷锁支离破碎。

　　那股浓郁的灵气犹如千万年间逐渐干涸的湖泊，一点一点游离出我的身体，胸口处隐隐发烫。原本被束缚的记忆重回识海，晦暗不明似风暴降临。

　　凌乱的神力聚成一个身影。

　　她黑色的短发是无尽的黑夜，赤色的眼眸中闪烁着血光，似是一把足以斩断生命之河亘古不息的流水的利剑，四周凝聚着绵长的杀意。她两道刀片似的眉微微抬起，面有讶色，喃喃自语：“是我低估了你，还是低估了自己？”

　　我下意识地去摸身侧的短刀，但身侧空空如也。

　　“别挣扎了。”战争女神的声音带着天怒般的威压，语气却很轻佻，她环视过这一片不大的空地，手向上伸，刚抬到一半就触及顶端，眉微不可察地蹙起，“这是我的识海。”

　　识海是神族自我意志的象征，已死之人的识海将会消散。

　　注意到我震惊的神情，希尔拉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轻笑，“不必担心，我确实死了。”

　　她的身形似一阵风刮过，落在我的身边，手轻轻搭上我的肩，“不然，你又如何活呢？”

　　“你是什么意思？”我从未感到如此的冷意，宛若身置没有尽头的漫漫凛冬，每一寸骨血都被冻结。

　　她手上猛地一紧，在我的肩上划出几道深深的血痕，指甲嵌入皮肉，痛得像是神经被扯断。她未理会我的提问，一个人发狂似地念叨着什么。

　　“我算好了一切，唯独没算到我自己。”

　　她松开手，神情是那样悲伤，眉眼间是千年不变的悲戚，忧郁的目光扫过我的面颊，一如反叛之夜杰拉尔丁看我的眼神。

　　我厌恶这种目光。

　　就好像我全身的零件都被替换至尽，眼眶中塞上了别人的眼珠，心脏中涌动的是他人的血液，面皮也是从别人脸上撕下，如此种种构建出一个崭新的我，却不再是我。

　　泪是毫无征兆地落下的，晶莹的一滴，在金线所绣的领口上晕开。跨越永恒的记忆被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存储在一个个上锁的抽屉里，站在我对面的杰拉尔丁话语截然而止。我妄图拂去其上的重重迷雾，却感到一阵钻心的疼。

　　我捂住心口，手掌贴近滚烫的热源，被烧得泛红。希尔拉挑起我的一缕发丝，冷漠地道：“不必试图洗刷掉我的痕迹。”

　　我闷哼一声，眼前的一切都隐没在黑暗中，当刺目的光明冲破我的视线，耳边传来熟悉的讲课声。

　　“……我以前居住在中心城，孩子们，我是亲身经历罪神杰拉尔丁反叛的那一天的。”

　　我愕然地睁开眼。

　　白雾缭绕间，历史老师眯起双眼，声音低沉，“我这辈子也忘不了‘终末的黄昏’那一夜……”

　　老师所讲的内容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不住地往窗外白灰色的天空上瞥。一下课我便匆匆忙忙地走出教室，连书本都来不及收拾，夹在双臂间就走。

　　待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身在图书馆，手里捧着一本大部头的史书，恍惚之中我抚摸过一行句子，宛如抹去浮于表面的希望，剩余的只是灰暗的现实。

　　书上说，阿尔海吉神族的神皇奥薇拉，是已知唯一的时空魔法师。

　　而奥薇拉在反叛之夜后便已陷入沉睡。

　　我颓然地合上书，将其放回书架，手顿了顿，又重新抽出来，去前台办理了借书手续。我六神无主地回到宿舍，囫囵翻了小半本，直到听到室友艾琳故作夸张的玩笑（“不是吧卡珊德拉，你怎么在看理论课的书，莫不是太阳升起了！”），我才堪堪地回过神。

　　我甩了甩头，把书随意地放在书桌上，“我看得都要睡着了。”

　　“还以为你改性了呢。”艾琳一边搭着话，一边将桌子上的杂物都堆到角落，看着才写了一半的论文皱起眉。

　　“怎么可能，理论课是我的一生之敌。”我恨恨咬牙，不经大脑地随便搭着话。

　　艾琳展开羊皮纸，开始艰难地对付着图纸，房间里只听得到笔尖在纸上摩擦的刷刷声。我阖上眼，在心中默默地告诫自己。

　　冷静点，卡珊德拉，冷静点。

　　那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没必要徒增烦恼。

　　“我要去演武场，一会儿见。”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冲艾琳说道。

　　艾琳头也未抬，“再见。”

　　我将短刀紧紧地佩在腰间，凌乱的短发在脑后草草束起，回了艾琳一句“再见”，穿上军制长靴前往演武场。扑面而来的清风让我暂时把纷乱的思绪抛诸脑后，听到刀锋相撞的声响，我这才感觉回到了现实。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伊维特学姐见了我，十分关切地道。

　　我面色发白，“平心而论，不太好。”

　　“用不用去医务室？”

　　“真的不用，学姐。”我一口回绝。

　　“那好吧。”伊维特犹豫着，不忘补上一句，“如果你觉得哪儿不太对，一定要和我说。”

　　我心头一沉，努力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我知道了，学姐，你快去忙吧。”

　　伊维特微笑道：“好。”

　　望着伊维特离去的背景，满目摇曳着的流淌着金子的河水，被搁置的不解与失望又一起涌上心头。我的手不由自主地贴在心口处，心脏有力度跳动着，放下手时，手依旧冰凉。

　　仿佛在暗处，有一道熟悉的目光，像蛇一样的目光，我为之担忧恐慌、乃至寝食难安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我。

　　希尔拉，希尔拉。

　　我默念着这个名字，牙齿咬断又重组。

　　我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伊维特和瑞比娅是否知道我和她的关系？

　　还是说……这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被蒙在鼓中的，仅有我一人而已。

　　我想起梦境的最末，乍然而起的血光。杰拉尔丁、艾琳诺、谢伊……这些面孔逐渐模糊不清之时，远处响起十八道压抑着暗流的钟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钟响八声，月神陨落。

　　钟响十声，神皇陨落。

　　而那一刻，远古的巨钟发出十八声沉闷的声响，宛如喉咙里挤出的几声短促的悲鸣。

　　很多年后，我站在高塔上回望，总是忍不住会想。

　　那时的答案是否已经呼之欲出，只是我不愿去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