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为你缄默》阚千星

2、昨日之日㈡

　　伊维特沉下脸，“瑞比娅殿下一直很好奇，你当年是如何在杰拉尔丁面前杀死了谢伊，还能够全身而退的。”

　　我右手盖在被子下方，不动声色地凝出一道冰光。

　　“你想表达什么呢，伊维特学姐？”我冷淡地道，“我的父母都是在‘终末的黄昏’去世的，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沉默的空气在这处弹丸之地聚集。窗边的伊维特一半镀着中心晶石的冷光，一半蒙着浅灰色的阴影，一光一暗，一阴一阳，恰如她在不同种族之间两极分化的评价。

　　伊维特在平叛之夜率领一支骑兵队突破了杰拉尔丁鬼火的围攻，极大限度地减少了康斯坦丁神族的伤亡，因而声名鹊起。

　　而在杰拉尔丁还被尊为康斯坦丁神族的守护女神的那段时光，伊维特是她唯一的学生。

　　我刚进入骑士学校读书的时候，伊维特奉天谕女神瑞比娅的命令，带领我参观校园。一队情侣经过我们身边，与我们擦肩而过时，恰巧提到了杰拉尔丁这个名字。

　　伊维特倏然抓住了我的小臂，在上面划出几道醒目的红痕，我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紧紧禁锢住。她双眼发直，色若死灰，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转身，拽着我往回走。

　　我僵在原地，疑惑不解地喊了一声“学姐”。过了好一会儿，她如梦初醒般“啊”了一声，回过头继续向前走，一路上一言不发。一直到一位学姐向她打招呼，她才从堕云雾中惊醒，甩了甩头，惊慌地放开我的手臂。

　　“这……真是抱歉……”她不知所措地道。

　　当太阳最后一次从西边落下，康斯坦丁尼亚陷入了没有终结的黑夜。居住在这边土地的康斯坦丁神族们，点燃了前前任守护神的心核，在每天一半的时光中，心核光芒大盛，照耀整片大陆。心核即中心照明晶石，承载心核的这座城市即新□□。

　　杰拉尔丁剥夺了康斯坦丁尼亚上空的日与月，为这片大陆降下了永恒的阴影。这永无终结的黑暗造就了伊维特，亦摧毁了伊维特。

　　“抱歉，是我冒昧了。”长久的沉默后，伊维特重新靠到墙边，神情疲惫地说道。

　　“学姐，”我轻轻地说道，“无论我曾经成为谁，如今我只是我自己，只是康斯坦丁神族的卡珊德拉。”

　　伊维特回我一个微笑，微微颔首，“谢谢你。”

　　她望了望窗外，拉上窗帘，又穿过医务室，打开门，向门外张望，随后将门反锁。做完这一切后，她抬眼，声音平静得可怕，“在你的梦里，杰拉尔丁是怎么称呼你的？伊莲娜、斯特拉……还是希尔拉？”

　　我怔了一会儿，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伊维特冷硬地道：“你不能不知道。”

　　“有什么区别吗？”

　　医务室内很昏暗，中心照明晶石散发出的光芒被牢牢地挡在外面，只有我床头的一小块晶石还晕染着一点微光，散漫地照亮一角。

　　在这样的昏暗下，伊维特的金发也不复耀眼。她全身上下都染上灰暗的阴影，蓝眸死死地定在我面前，语气冷酷得近乎残忍。

　　“如果你是希尔拉，我会杀了你。”

　　在康斯坦丁尼亚的黄金时代，这个神族还拥有着最朴素的月亮信仰。我们的守护女神是月神西尔维娅。那时月亮的盈亏并无规律可寻，往往是昨日细若银针，今夜便圆如玉盘。当满月为生命之河披上粼粼波光，我们会聚集在大陆中央虔诚地祈祷，盼望着月亮永远地庇佑康斯坦丁神族。这处祈祷之地在此后建设成为中心城。

　　这来日尚有无限光明的岁月中，涌现出一批神力强盛的主神。

　　群星女神伊莲娜，是其中唯一仍有画像存世的女神，课本上的她眉眼弯弯，眉与发皆是银色，蓬蓬的长发披散，点缀着满发碎钻。她陨落以后，未选择在生命之河转世，而是将灵魂融于康斯坦丁尼亚。因而这片土地在失去了日月后，仍保留着世上最美的星空。

　　自然女神斯特拉，至今仍在神殿中沉睡。不死鸟族的诞生，使生命之河的孕育之力衰退，在生命之河自我修复时，斯特拉献出了自己的神力，维持了康斯坦丁神族百余年的平衡。

　　这是康斯坦丁神族时至今日依然家喻户晓的人物，她们所代表的是我们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黄金精神——公正、无私、仁爱、奉献。

　　有光必有影，与大爱与拯救相对的，是令人瞪目的杀业。黄金时代过后，那些华服之下腥臭的骨血被一一挖掘。

　　黄昏女神杰拉尔丁，虐杀了其孪生神族格莱尔汀在内的六位主神，另有包括两位主神在内的三百余名神族，在与其抗争的道路上牺牲。

　　弓箭之神谢伊，射落太阳，血洗太阳神族，以禁书束缚住太阳女神阿斯特丽德的灵魂，使其无法转生。

　　战争女神希尔拉，为世界降下长达百年的混战，月神西尔维娅身陨，神皇长眠，康斯坦丁神族走向衰落，塞壬族灭绝。这被视为黄金时代的落幕。

　　她亦是有史以来最残忍的主神，事迹从未在正史中有正面记载，而是如一块块拼图，随机地出现在各个鲜为人知的角落，恶趣味地等待着人们将其拼凑完整后，观察那流露出的深深恐惧。

　　相传战争女神有一个习惯，她从不直接杀戮，而是选择取下受害者的神核，让其灵魂永远消散于世。失去灵魂的□□，会在几天之内腐烂，变作一具白骨。

　　我颤抖着轻阖双目，回忆起我的梦境。

　　杰拉尔丁的银发飘扬着，遮挡住半张肃杀的面容，金瞳粼粼闪烁。陌生的女神族有一双翠色欲流的眼眸，她肤色苍白，身形纸一般单薄。她们不约而同地开口，声音叠加、重合，音调诡异。

　　她们在呼唤，希尔拉。

　　体内仿佛有一个沉睡的灵魂正在苏醒，刺耳的尖叫声充斥着我的识海，那是一个绝望的女声，发出痛苦的嚎叫，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真挚而虔诚，像是要把心脏挖出来给人看。

　　我猛地睁开眼，对上伊维特复杂的目光，攥紧了被单。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脑中的女人乞求道，凄婉、魅惑、悲凉。

　　我祈求你，杀了她。

　　离我远一点儿，离我远一点儿。我默念道，倏忽瞪大双眼，一滴泪蓦地出现在眼眶中，滴落白色的被褥。

　　睁眼所见是一片朦胧，各种色彩在眼前流动，一个身影急速向我靠近，抓住了我的手腕，话语宛如在宣判，“你的眼睛变成红色了。”

　　我额头上满是冷汗，用力挣扎了两下，想把她的手甩开，但徒劳无功。我从未见过伊维特如此冷漠、如此镇定的一面。

　　“为什么呢？”她的话是在疑问，语气却更像在叙述，“卡珊德拉，你告诉我，为什么呢？”

　　我觉察到我的身体正逐渐摆脱我的控制，不知何处出现了一道亮光，从视野中心的一点开始扩散。我听到一声讥讽的冷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熟悉又陌生地在房间内响起。

　　“好久不见，伊维特。”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伊维特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希尔拉。”

　　那个掌握着我身体的灵魂“啧”了一声，一下就甩开了伊维特的手，上半身微微前倾，摩挲着伊维特的衣领，轻佻地说道：“看来背弃恩师之后，你过得很不错啊。”

　　伊维特怒极反笑，“杰拉尔丁也算……”

　　她话音未落，那灵魂就将食指搭在了她的唇瓣上，另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嘘……别说话，让我看看。”

　　她笑声清脆得好像摔碎的玻璃瓶一样，听起来却十分渗人，长长的指甲刮过伊维特纤细的脖颈，划出一道血线，“我猜你的神核在这儿，对吗？”

　　我的恐慌几乎要实质化了，奋力地想要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她低头笑笑，漫不经心地道：“孩子，别害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但你不帮我杀了她，我就只能自己动手了。”

　　别杀她。

　　别杀她。

　　伊维特的眼底是一片寒冰，她大口喘着气，平静地说道：“帮帮我吧，卡珊德拉。”

　　别杀她。

　　似有生命之河汩汩而流，潺潺地淌过我的识海，充盈的神力在我体内徘徊，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我从不知道月神是什么样的，但此刻我却觉得月神就在我身边。

　　那不属于我的意志一点一点地衰退。我一鼓作气，猛地将手收回，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五指随我的意志开合。没过多久，我便感到手上力道一泄，无力地垂落。我斜靠在床背上，左右不得动弹，好似身上的每一个零件都变成了石头。

　　伊维特似乎松了一口气，方才的步步紧逼仿佛只是幻境。她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在我手中塞了一张纸条，又将我的手放在被下，紧接着敲了一下我的额头，轻柔地道了声“睡吧”，离开了医务室。

　　困意一寸寸攀爬至我的鬓角，倦意将我严丝合缝地包裹住。我放弃了再次调试我的躯体，任由自己陷入识海，如同没入软绵绵的云朵中。时间无尽地拉长，空间无限地延展，流水承载着灵魂沉沉浮浮，远处一道沉闷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