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岛今夜有雨》钦年

24、第二十四场雨

　　“不好了不好了，沈志伟和刘德彪打起来了！”

　　沈艾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还在房间里面打盹。那么长的一道几何题，字母标了少说也有十来个，看得人头晕眼花。冬天的袄子穿得厚，沈和君做的棉鞋又暖和，整个人陷在温暖的包裹里面，一下子就到了梦里的温柔乡。

　　“沈艾，快和我去找你舅舅！”

　　吕国钢难得露出那么正经的表情，沈艾也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

　　舅舅一向不喜欢与人起冲突，怎么今天倒是分外冲动起来。

　　而当沈艾来到现场的时候，才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一番。

　　两个大汉扭打在一起，打得大汗淋漓，鼻子上嘴上脸上全淌着血，活像个丧尸。越打越失去理智，仿佛要把自己的命给豁出去似的。

　　舅舅今天尤其反常，平日闷声不响的，像个瓷娃娃，今天倒是意外的血气方刚，别看他不如刘德彪健硕，下起手来倒是一点也不手软，三两下下去的力道，仿佛要取了人家的性命似的。

　　“别打了！别打了！”

　　钢子哥总算在这个时候扛起些男人的担当起来，冲着周围的人大喊：“还不快去劝架啊！都要出人命了！”

　　他自己首当其冲狂奔了上去，结果根本分不开打得正酣的二人，更离谱的是，自己还白白地挨了两拳。

　　看到此情此景，总算是有些男人冲上去阻止了，他们像是两股麻绳，一股拴住沈志伟，一股捆住刘德彪，这滔天的战事才算是消停了下来。

　　村里面威望最高的老书记闻讯赶来，充当起和事佬，虽说是秉持着公平的名义，但一举一动无不是向着刘德彪这个流氓痞子的。毕竟，他一向无理惯了，靠着一身的腱子肉在宏渔湾也算是闯出了个活名堂。

　　“志伟啊，你说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呢，德彪比你年长，按道理来说，你还得尊称他个哥，现在兄弟间打起架来，算什么本事啊。”

　　刘德彪听到了，一脸的骄傲得逞，叉着腰擦了鼻血，又开始言行无度。

　　“哥？我呸！就他那样，欺压百姓、强取豪夺，还想让人叫他哥！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话语间，两人似乎又点燃了战火，推推搡搡的，又一次大战一触即发。

　　“呦，哪来的轿车啊？”

　　一声汽车喇叭打破了这局促不安的场景，让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全都转移到别处。

　　宏渔湾少有来客，即便是最简单的交通工具，也无外乎那些个破三轮、老摩托、旧电瓶，什么时候见过这样气派的车子。

　　奥迪标锃光瓦亮，白色本就容易脏，寻常人家最怕刮剐蹭蹭，到时候修起来又是一笔大数目。可是这辆车，偏偏通体都是白色，那样光彩熠熠的白，像是纯净雪山上那一滴晶莹剔透的雪珠，和周围的老式破砖瓦完全不能相匹配。

　　车子的主人似乎不认路，胡同口又小又窄，不能往这边转弯，要一直往前走，走到外边那条水泥路，才能拐个弯再开进来。

　　“你是谁啊？走错路咧。”

　　村民中有人大胆地叫了一声。

　　驾驶座上的女人摘掉墨镜，对着车后座的男生无奈地笑：“年年，赵老师太久没回家了，路都记错了，真是不好意思，可能要耽误你一点时间了。”

　　郑屿年对赵老师从来都是敬畏和尊重，这位年轻漂亮而又事业有成的成功女性，说话从来没有一点架子，也正是因为她，他的音乐造诣才能到了今天这个水平。

　　“没事的赵老师，今天本来就是来散心的，没有什么耽误不耽误的。”

　　“你等我会，我看看前边是到底怎么了。”

　　“行。”

　　于是郑屿年坐在后座，隔着玻璃看着外面的世界。

　　这到底是什么万花筒一般的野兽世界，怎么会有人穿得如此破旧与粗鄙，补丁打了一个又一个，身上的衣服都掉色抽絮了，还献宝似的穿着。

　　两个男人被一圈人团团围住，身边又包围了一群看热闹的好事之徒。

　　看到这里，郑屿年又开始无名地心疼起来。

　　为何她的家，总是这样让人担忧与记挂？

　　视线里，一双小巧的红棉鞋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女生极力地想要冲到队伍的中央，却被一次次冲击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打开车门去保护她。

　　碍于赵老师在场，他还是暂时先按兵不动。

　　“请问，82号怎么走？”

　　女人踩着优雅的高跟鞋，寒冬腊月也露一双白净的脚踝，长裙是银色的，外套一件羊羔绒短上衣，看起来说不出的优雅。大波浪、红唇、银项链，哪一样看起来，都不像是这里会出现的人物。

　　“姑娘，你找谁？”

　　村支书老花眼，还没看清面前的人，就有好事的妇女大叫起来了——

　　“这不是燕妮吗？我的天，赵燕妮啊，你们不认识了？”

　　“燕妮？这就是燕妮啊！怎么变成这样了，女大十八变，完完全全的城里人了，一点都认不出来！”

　　“桂花婶，是我，”赵芝雅笑了笑，倒是没有什么嫌弃的意思，还意外地十分耐心，“不过啊，我现在可不叫燕妮了。我是赵芝雅，现在在省城大学当音乐老师。”

　　“哎呦喂，不得了不得了！咱们宏渔湾可是头一回出了个大学老师啊！”

　　“瞧你说的，大学生也就这一个，还大学老师呢！要我说，这燕妮，哦不对，赵……芝雅，可是我们村最了不得的大人物嘞。”

　　村支书一听这名，赶紧拍手让大家安静：“大伙都听好了，赵芝雅同志，给我们村无偿捐了二十万，让我们村搞建设，大家还不快谢谢这位恩人。”

　　众人纷纷鼓起掌来，连刘德彪也愣愣地掰着手指头算，个十百千万，二十万，还真是天价，估计这一辈子也拿不出这个钱，这个妮子竟然还有闲工夫捐给村里。

　　沈艾不明所以，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标志的姐姐，活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举手投足间全是优雅的气质。她并不歧视这里的大家，反倒十分平易近人，但是却还是很难让人相信，她是从这个地方走出去的。

　　更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她竟然还愿意回来。

　　“舅舅，这姐姐也太漂亮了。”

　　沈艾伸手去拉沈志伟，却被对方一下子甩开，猛得往回跑了。

　　一头雾水的人还有吕国钢，他伸手吆喝，这志伟，嘴角都还淌着血呢，这是要去哪。

　　“志伟，你跑哪去啊！”

　　赵芝雅似乎也听到了这一声，不知为何目光流转，往这边看了一眼，可随即又迅速收回情绪，看起来风平浪静。

　　“沈艾，快去追你舅舅啊！我看他今天疯疯癫癫的，指不定要做什么傻事。”

　　“好，钢子哥。”

　　“诶，小妹妹，你等等，”赵芝雅对沈艾十分友善，“你是沈志伟的外甥女？”

　　“是的，姐姐你认识我舅舅吗？”

　　“论年龄，其实我和你舅舅一般大，你该叫我声阿姨，”赵芝雅笑靥如花，说起话来分外和煦，“带我去见见你舅舅，可以吗？”

　　虽然不知原因，但沈艾依旧神差鬼使地答应了下来。

　　赵芝雅邀请沈艾坐上她的车，而当她开门的那一刻，里边的郑屿年正在闭门养神，看起来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你怎么也在？”沈艾惊喜地开口，要知道自打寒假以来，她就做好了和他分别的准备。

　　“我跟着赵老师过来办点事。”

　　“你们俩原来认识呀，那更好了，”赵芝雅一打方向盘便开始倒车，技术可不输给那些师傅，“年年是我的学生，可厉害了，回头我请你们俩吃饭。”

　　“你来这里做什么呀？”沈艾好奇而又小心翼翼地问着。

　　“私人事情。”

　　听到郑屿年这样假大空的作秀，赵芝雅的笑意更浓了：“不是什么大事，最近在筹备新的音乐作品关于故乡，我回来找点灵感，顺便看看村子现在发展得怎么样了。”

　　“姐姐，你以前也是住在这里的吗？”

　　“是啊。”

　　“真是稀奇了，我竟然从来没见过你。”

　　“我十几年前就出国了，那时候你估计还是不记事的年纪呢，没见过我也正常，”赵芝雅越说越发黯然神伤，“我家住82号，前些年我爸妈去世之后，老房子也荒废了，现在在这个村子里，估摸着也就那些老一辈的对我有点印象。”

　　沈艾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姐姐伤心起来。

　　“没事啊，现在大家都记得你了，姐姐，你是我们村的大英雄！”

　　“是吗？你和你舅舅一样，都是那么会安慰人。”

　　沈艾却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姐姐，你认识我舅舅？”

　　“认识。”

　　只字片语，到这里对话却戛然停下。

　　沈艾也静默了，她垫在皮质靠背，偷偷瞥了郑屿年好多眼。

　　“舅舅，我回来了。”

　　推开沈家的大门，沈艾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的自卑。又一回，郑屿年来到了自己家中，破落的景致连带着凋敝的院子，怎么样都算得上是贫寒。

　　沈志伟正坐在椅子上反反复复听收音机的一个频道，也不说话，也不微笑，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似的。

　　“舅舅，你干什么呢，有客人来了。”沈艾上前拉他的衣袖。

　　他却像没听到似的，继续叹着气。

　　“你看看谁来了，快点呀。”

　　“沈志伟，你还记得我吗？”

　　赵芝雅一步步向前，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的声响却是那么庄严肃穆。和对别人的友善不同，她一见着沈志伟，语气便分外淡漠刻薄。

　　“我是真的没想到，这辈子竟然还会再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