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礼物》予渔

2、饲养员白佳怡

　　太阳渐渐升起。
　　六点半的时候，白清韶的闹钟响了起来。

　　白清韶关掉电脑，走出房门，轻手轻脚进了厨房。她用水泡发了粉条，又洗了苹果和胡萝卜，将剩饭打包起来，打算先去屋子后面喂了鸡，再到鸡窝里捡几个鸡蛋回来做荷包蛋。

　　推开大门，白清韶看到了正在院子里修剪花叶的外婆。

　　“不多睡一会吗？”大概是刚睡醒的原因，外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小：“佳怡也醒了，我让她去找你黄奶奶买丝瓜了，刚出门。”

　　“天太闷了，睡不着。”白清韶摇头。
　　白佳怡在花溪村长大，对村子比白清韶还要熟悉，白清韶并不担心白佳怡一个人出门会出意外。她去鸡窝里捡了鸡蛋，将家里的衣服晾到了院子里，然后做起了早饭。

　　白佳怡喜欢吃肉丝粉条，白清韶前几天去隔壁大婶家学了做法。她在厨艺上颇有天赋，几天下来粉条已经做得像模像样，白佳怡每次都能吃一大碗。

　　做好了粉条之后白清韶又榨了胡萝卜苹果汁。白清韶一家人都不挑食，却出了白佳怡这个例外：白佳怡别的食物都不挑，唯独看到胡萝卜就满脸苦大仇深，幼儿园的午饭又经常加胡萝卜，每次白佳怡都把胡萝卜挑出来偷偷给了别的小朋友。因为这件事，幼儿园的老师已经跟白清韶说了很多次。

　　白佳怡一看到胡萝卜就不肯吃，白清韶就实践了自己在网上看到的一个‘偷梁换柱’的法子：从冰箱里拿了一盒白佳怡最喜欢的甜牛奶，剪了个口将牛奶倒出来一部分，又将果汁用漏斗灌进去，插上了吸管。

　　将加料的‘牛奶’拍了个照发给老师，白清韶将粉条和‘牛奶’一起端上了桌。

　　时间已经快到了七点半，太阳从云层后钻了出来，天空一片湛蓝。

　　白佳怡不知怎的还没回来。
　　白清韶想了想，在网上下单了一个电话手表，正打算出门找人，门口伸进一个小脑袋，白佳怡拿着两条丝瓜一蹦一跳地走了进来——

　　白佳怡凑到等在门口的外婆耳边，一老一小小声嘀咕着什么，察觉到白清韶的视线，白佳怡立马转过了头。

　　“妈妈！”白佳怡脆生生大喊出声，乌溜溜的大眼睛弯成月牙，绽开灿烂的笑靥。

　　她跑进房间放下丝瓜，自觉地去洗了手，爬到白清韶旁边的凳子上，搂住白清韶的脖子凑近‘啵’了一口，露出了一口雪白的小细牙：“黄聪约我上午去他家写作业……”

　　黄聪是黄奶奶的孙子，知道白佳怡一向人缘好，白清韶也没怀疑，拿出湿巾擦了擦白佳怡的小脸，叮嘱道：“下次早点回来吃饭。”

　　白佳怡连连点头，乖巧地坐到了椅子上，拿起筷子开始吃粉条。

　　平素跳脱喜欢说话的白佳怡这天异常安静，她似乎很饿，埋头吃着粉条，如若风卷残云一般很快碗就见了底，却一点儿也没碰旁边的牛奶。

　　佳怡是发现了什么吗？
　　“没吃饱的话锅里还有，”白清韶心中有些不确定，想要催白佳怡喝牛奶，又怕被白佳怡发现异样，只能含糊地开口：“你最喜欢的牛奶出了新口味，你要不要试试？”

　　“谢谢妈妈，我吃饱了！粉条很好吃，牛奶等会我写作业的时候再喝。”
　　白佳怡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望了旁边的牛奶一眼，咽了咽口水，却没有动牛奶，反而跑去院子里摘了两条黄瓜，又装了一书包的小零食。

　　“妈妈，我……我出门写作业啦！”
　　察觉到白清韶的视线，白佳怡小朋友抱着装满了零食的书包，揪着书包带子大声开口。

　　一旁的外婆若有所思地看了白佳怡一眼，白清韶却并没注意到白佳怡的异样，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心中仍然记挂着那盒加料的‘牛奶’。然而直到白佳怡背着书包拿着牛奶出了门，白佳怡却仍然一口也没尝那盒牛奶。

　　“算了！”
　　眼睁睁看着白佳怡的小身体消失在门外，白清韶收拾着碗筷，挫败地叹气出了声。

　　直到现在，她其实都有些不知道怎么和白佳怡相处，也因此没法跟其她妈妈一样理直气壮地对白佳怡提出她的要求。

　　这些年来，白清韶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当年白佳怡的到来没有任何征兆，白清韶也根本没有做好当一个母亲的准备。

　　生下白佳怡的时候白清韶才二十岁。那时候母亲刚病逝，白清韶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那天晚上白清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无尽的海浪朝着她涌来，她听到湛蓝的海水中传来的奇异动听的歌声，鬼使神差地朝着海水伸出了手……

　　第二天早上，白清韶就在床上发现了一颗有着古怪花纹的巨大的蛋。

　　白清韶以为是山里禽类的蛋，将蛋丢出了房门，蛋却像是有生命一般自动滚到路旁的积水里，蛋壳‘咔擦’碎裂，里头躺着一个半人半鱼的小小婴孩——

　　从蛋壳里出生的白佳怡是个特别好养活的孩子。

　　她似乎天生就能听懂人话，不哭不闹，喝了牛奶能睡一整天，小小年纪就喜欢笑，逢人就笑，也十分聪明，出壳两三个月就能开口说话……

　　白佳怡的到来让白清韶无法再继续沉浸在悲伤之中：之前给母亲治病花光了钱，白清韶需要尽快振作起来，努力给孩子挣奶粉钱。

　　但白清韶并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她借口挣钱，寒暑假一直在外工作，直到白佳怡两岁之后才回了家。

　　白佳怡一点儿也不认生，冲过来就抱住她亲了一口，晚上一定要和她一起睡。

　　白清韶搂着白佳怡小小软软的身躯，听着白佳怡均匀的呼吸声，自母亲去世后似乎一直缺了一角的内心在那一晚开始重新充盈……

　　——或许白佳怡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
　　白清韶失去了母亲，于是上天又赐给了她另外的亲人。

　　这孩子的性格就像是一团火，天生热烈，毫不吝惜地对白清韶展露着她无条件的喜爱。

　　一年年相处下来，白清韶越来越在乎这个女儿。

　　而这孩子似乎能体会到白清韶对她的在意，知道白清韶害怕她人鱼的身份暴露引来灾祸，明明是村中最活泼的孩子，这段时间却乖巧了很多，时时刻刻在意着白清韶的情绪……

　　作为一个五岁的小朋友，佳怡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明明可以更任性一点的。

　　白清韶咬紧了下唇，慢慢叹了口气——

　　白清韶不挑食，却在生活工作中体会过被社会规则潜移默化着接受不喜欢事物的无力感。

　　身为一个新手妈妈，她还在摸索教育方法。
　　但比起白佳怡的顺从，白清韶更希望白佳怡拥有拒绝不喜欢事物的权利和能力。
　　她不想仰仗佳怡对她的依恋和喜爱，去操纵、干扰佳怡的喜好和人生……

　　因为这种心情，即便知道白佳怡会听话，白清韶也始终无法直接张口让白佳怡喝下加料的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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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找机会直接和佳怡好好聊聊吧！
　　如果佳怡实在没办法接受，不吃胡萝卜其实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反正其余蔬菜水果也能补充相应的营养。

　　白清韶回顾着白佳怡的种种优点，说服了自己，心虚地看了一眼老师发过来的点赞的表情，踟躇了一下，忐忑地回复了一个笑脸……

　　*

　　背着书包出门的白佳怡却并没有去黄奶奶家里。
　　她熟门熟路地拐进了林子里，然后钻进了湖边的小木屋。

　　——小木屋里躺着她在湖里捞出来的那个女人。女人仍然在昏迷着，白佳怡怎么喊都喊不应。

　　白佳怡蹲在女人的旁边，看着女人那张眉目如画的脸庞，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
　　她有些后悔费了好大劲捞起来这个女人了！为了这个女人她再次欺骗了妈妈，白佳怡心中很不好受。

　　但她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女人继续在水里飘着——白佳怡认识这个女人，甚至曾经因为这个女人跟村里的小朋友打过一架。

　　——女人叫温玟。

　　那时候白佳怡还更小一些，刚到能辨美丑的年纪，她看到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就跑过去问妈妈她的爸爸在哪里。
　　白佳怡仍旧记得那时候妈妈的表情，妈妈的表情特别奇怪，脸红红的，像是在努力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才咳嗽出声，小声地开口说道：“佳怡，你没有爸爸。”

　　白佳怡心中有点委屈，又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而我没有？为什么太奶奶让我在别人面前喊你‘姐姐’不能喊你‘妈妈’……”

　　妈妈又想了好一会，才轻声开口：“佳怡，因为你是世界上最特殊的宝贝。你没有爸爸，但你还有一个妈咪。”
　　“她……她去了天上，变成了星星在看着佳怡，”妈妈摸着白佳怡的头，眼神看起来有些难过：“我生过一场病，也忘记了她的样子，但她大概是一个漂亮，唱歌好听的女人……”

　　白佳怡小朋友没有再问。

　　她看出了妈妈的难过，凑过去亲了亲妈妈，又去路边摘了花花逗妈妈重新开心，却暗中记住了妈妈话里“最漂亮、唱歌最好听”几个字，开始在生活中苦苦寻找——

　　白佳怡找了好几天，最后瞄上了电视里的一个女人：电视里的女人穿着波光粼粼的礼服在海边唱歌，容颜绝美，歌声动听。看到她的那一刹那，白佳怡就愣在了原地，心中生出一种奇异又激动的感觉——这个长得这么漂亮，唱歌又好听、又是明星的女人肯定是自己的妈咪！

　　后来妈妈坚决否认了电视里的女人是她的妈咪，但那时候白佳怡已经将温玟是她妈咪的事情炫耀了出去，导致小朋友直接找上了白佳怡，说白佳怡在说谎……

　　白佳怡伤心又气不过，就和那个小朋友打了一架。

　　再后来，幼儿园的刘老师带着打架的白佳怡找上了妈妈——

　　也不知道刘老师和妈妈说了些什么，妈妈送刘老师出门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她那次回去城里的时候轻柔地抱了抱白佳怡，告诉白佳怡说她过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回来，以后会和白佳怡一直生活在一起。
　　半年后，妈妈真的就从城市里回来了。

　　而在这半年里，小小的村庄用它独特的方式教导着这条小美人鱼，白佳怡小朋友又懂了很多事情——

　　别的小朋友都是从妈妈肚子里钻出来的，只有她是从蛋里爬出来的；
　　班里小朋友的爷爷去世了，被黑黑的棺木抬进了山里，再也回不来。刘老师安慰那位小朋友的时候，也是告诉他说他的爷爷去了天上，变成了星星在看着他；
　　而电视里的明星也不是天上的星星，那个叫温玟的漂亮明星也不是她的妈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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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佳怡小朋友知道真相后很失落，偷偷哭了一场，但她一向是个敢于承认错误的孩子，她找到了打架的小朋友道了歉，并且之后很快就高兴了起来——因为世上最好的妈妈回到了村子里，允诺她说之后会陪着她一起成长……

　　而因为误会过温玟是自己的妈咪，加上电视里的温玟长得实在太好看，唱歌也很好听，每次电视上看到温玟的时候，白佳怡也会下意识多看一眼，阴差阳错成了温玟的半个小粉丝。

　　白佳怡知道了很多关于温玟的事情：
　　温玟是近十年内最火的女明星，创造了无数记录，粉丝遍布各个年龄阶层。纵然她这几年伤了腿坐了轮椅，深居简出，歌曲产出少得可怜，但温玟只要一出现，便会引发无数热议。

　　前段时间温玟工作室发布了温玟即将发行新单曲的消息，无数人翘首期待着温玟的新歌，白佳怡从没想过电视里看到的人会掉在水里飘到这里……

　　白佳怡小朋友纠结地咬紧下唇，恋恋不舍地将手中的牛奶的吸管戳到了温玟的唇边——

　　算了！
　　人是自己救上来的，自己得负责养着她，总不能看她饿死……

　　自己睡觉的时候无论睡得多沉，闻到食物的香气就会醒来，温玟阿姨喝到最好喝的牛奶，也会醒来的……吧？

　　*

　　温玟感觉整个人像是在烈火中炙烤。
　　她的喉咙干涸，肌肤无比滚烫，有什么东西顺着肌理慢慢生长了出来，而她的意识似乎被关在一处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下，胸口充斥着无数压抑郁窒的情绪，她在深渊之中疯狂地挣扎游窜，却怎么也无法挣脱……

　　察觉到湿润的气息，温玟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递到唇边的吸管——

　　口腔的味道刺激着因昏迷而迟钝的味蕾，后知后觉抵达神经中枢，刺激得温玟一个激灵，从永无尽头的梦境中骤然惊醒！

　　——啊！
　　是最讨厌的胡萝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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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哎！
事到如今，看着评论区的评论，我好像没办法再抵赖了：其实，我好像，似乎，大概是一个虐文作者。
我刀起来连五岁的小朋友都不放过：让小朋友去水里捞人，用最喜欢的‘牛奶’喂妈咪，过早地体会到了饲养员的艰辛和生活的重担……
我忏悔——
我真的好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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