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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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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西沉,火云烧日,朱墨的晚霞燃尽碧色苍穹,为天地苍生嵌上一层暖黄色的浮光。
劣质广播磕磕绊绊地播放着古旧而冗长的放学音乐,学生三两成行,一股脑地涌出教学楼,绕过前院里的老校长石像,七零八落地散开。嬉笑怒骂的喧闹远远地隔着半个校园传来,连空气中都浮动着独属于周五下午的快乐气息。
陆剪山靠在天台的铁丝网前,从巴掌大的网眼中沉默地窥探着与他无关的快乐。
放学音乐播放到第二遍中途就突兀地掐断了,挤满校园的学生也逐渐散去,只剩稀稀拉拉几个体育生还在操场训练,跟着一声声枪令重复着无聊的短跑训练。
他用尽全身力气地抠开一只网眼,发现只伸过一只手便被卡死了,只得作罢。
陆剪山将手费劲地抽回,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方鹿楠的身影从被微妙撑大的网眼中闪过。像是装着只移动音响的吵闹少年在教学楼附近焦急地绕圈,袁义跟着跑累了,盘腿坐在正中央的石像下,似乎正在劝解什么。
……教室里出了什么事吗?
仿佛是回应他心中的疑问,天台的门在下一刻被重重推开。陆剪山转过头,正撞上一双通红的眼。
“……陶君彦?”沉默了片刻,他试探地喊了对方的名字。
“……”对方显然没预料到这时候的天台上会有人,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泪花在眼眶里来来回回地打着转,像是一碗盛得太满的水,仿佛轻轻一推便能成串成串坠下。
“我、我我——”陶君彦吸了吸鼻子,用力将泪花憋了回去,“我没事,我……”
“你跟方鹿楠吵架了?”
“——”
陶君彦哑然地张了张嘴,从对方傻乎乎的表情不难确认儿确认猜测的对错。陆剪山被他一副呆样逗乐了,从天台的边缘跳了下来。
“怎么了?他又使那些小花招惹你生气了?”陆剪山掰了掰细瘦的手腕,“要不要我帮你欺负回去?”
“不是。”陶君彦垂下头,“是我不好。”
陆剪山走到他身前,少年将嘴唇咬了又咬,黏着鼻音和齿音吐出的字含含糊糊,仿佛自我惩罚般喃喃重复着,“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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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袁义看着面前不知道转了多少圈的方鹿楠,眼睛都要被他绕花了,“你这么打着转儿找有什么用啊!不如去教室里等等,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呢。”
方鹿楠一个箭步冲到石像下,揪住好友的衣领,将汗衫上巨大的美少女揪得扭曲起来。
“他哭了啊!他真的要哭了啊!”他提着对方的衣领来回摇晃着,“这跟以前那种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他可难过了,我鹿爷长这么大最见不得这种事了啊!!!”
“喂喂喂……”袁义被他摇得眼冒金星,手机咔哒一声从兜里掉了出来,砸在石像前砌砖的台阶上,叮咚一条消息在亮起的屏幕上弹了出来。
“老子的手机!”袁义踹了这疯子一脚,赶紧冲过去捡起手机,心疼地搓着手机壳背后的那道划痕。
“什么消息啊?”方鹿楠凑了过来。
袁义白了他一眼,点开消息框,陆剪山纯白的头像闪烁了起来。
陆剪山:「他在天台上。」
“靠!原来在天上!怪不得地上怎么都找不到!”方鹿楠跳了起来,拔腿就要往教学楼冲,袁义的手机便又适时地响了起来。
陆剪山:「但建议不要立刻过来,否则后果自负。」
方鹿楠:“……”
袁义看着仿佛被一头冷水浇下滋啦冒烟的方鹿楠,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什么叫被拿捏啊,这就叫被拿捏啊!任你筋斗云风火轮,也翻不出他陆大神的五指山啊啊!
“笑屁。”方鹿楠搓了一把乱糟糟的卷毛,抄着兜闷头踢了一脚小石子,扬起的石子咯哒一声撞在了石像的脚边。
“不尊敬老校长,当心半夜他敲你家门!”袁义挑了挑眉。
“草,瞎说什么呢,老校长死了百来年了!”方鹿楠往旁边跳了两步,瞪了他一眼,转身迈着同手同脚的步伐走进教学楼,“我去天台门口蹲他。”
“哟,鹿哥怕鬼啊,”袁义嘿嘿坏笑着跟上,“我这还有很多老校长的鬼故事,不想听的话……”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搓了搓手,“刚刚陶君彦说‘又是这样’是怎么样啊?”
方鹿楠上楼的脚步一顿。
“不能说?”
“……不是,”方鹿楠重新迈腿,“有点久了,也有点长。”
晚霞把脚下的影子拉得很长,融入了墙角地砖缝隙的阴影中,与思绪一同,沿着黑暗的延伸线向数不清的远方奔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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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也是个周五。
方鹿楠记得很清楚,因为下周是市模考。正式的考试,座位号和考场都要严格按照要求来,老师便在前一周的周五放学前发了考场座位号,让他们每个人贴在桌子的右上角。
方鹿楠歪歪扭扭地贴完了自己的就要去厕所小解,转过头,隔壁桌的小孩儿认认真真在纸片的四角涂上固体胶,展平了小心翼翼贴在桌角,又用手反反复复地压了两遍。
“干嘛这么认真,谁坐你座位上啊?”方鹿楠看他这么严肃的样子,咕咕哝哝地探过头去看。
“没有啊,万一掉了别人就找不到了,会很麻烦的。”陶君彦推开他,将固体胶收进笔袋,整理着桌上的东西,准备像往常一样回家。
方鹿楠却不依不饶,扑过去抓住他,硬是看了一眼纸片上的名字。
——沈阮月。
是个女生,准确来说还是那种班花级别的漂亮女生。似乎家跟陶君彦住一个方向的,他们几乎每天都会一起上下学。
方鹿楠住得稍微远一点,一般都是母亲或者司机开车接送的。让他们不接还不行,每天看着他们成双成对地进来,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儿。
“哟——”方鹿楠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沈阮月啊,怪不得那么认真。”
嫉妒压抑在心中太久,在此刻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不是的。”陶君彦拧了拧眉毛,勤勤恳恳地解释着,“我只是怕它掉了,老师不是说让我们贴得牢一点吗。”
“明明就是因为沈阮月你才这么认真。”方鹿楠拔高了音调,“你是不是喜欢她!”
方鹿楠明知对方较真,也明知对方没有那个意思,脑子里却是哪根弦都没拧对,就是要跟他作对。
此言一出,周围的视线刷刷扫了过来。对方闻言着急起来,白皙的小脸立刻涨得通红,慌里慌张地左右看看。不幸中的万幸,这时候已经放学,除了拿着扫把打架的几个值日生,包括当事人在内的大部分同学都不在场。
“真的没有!”嘴笨的陶君彦只能重复苍白的辩驳,“我没有喜欢她!”
“我看你就是喜欢她,你每天都跟她在一起说话!你们还一起乘车、过马路!我都看见了!”方鹿楠连珠炮般噼里啪啦地说着。看着对面急得脸红到了脖子根,直在原地跺脚,一股不可思议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许多年后的今天,方鹿楠将它归类为一种另类的补偿感——因为我不能像小姑娘一样陪你回家,所以我要把你弄哭,这样才能证明我才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人,证明我才是一直被你关注的人——
时至今日,方鹿楠仍然为自己当年的愚蠢的行径而懊悔不已,但细细想来才意识到,这种凌驾于友情之上的独占欲原来在这么早之前已经埋下了种子。
可惜是颗发了芽开了花也没能被蠢笨主人察觉到的种子。
如果闹剧在这里收场,那还只是一次与以前千万次那般毫无区别的普通逗弄。但沉迷恶趣味的方鹿楠并没有在此止步,他抄起陶君彦桌上还没收拾好的自动铅,在桌角的纸片上歪歪斜斜地写字。
“我看你就是喜欢她,不如告白吧,我来帮你写!”方鹿楠嘿嘿坏笑着,“写什么好呢,就写「我喜欢你」,然后再签个名字——”
他连第一个我字都没能写完,脸上清脆地一响,下一秒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前面三排桌椅都被撞飞了,打闹着的同学纷纷停下手,茫然地看着教室中异变陡生。
身上真的是很痛,方鹿楠以前也没被老姐少打过,陶君彦的力度不及她,却胜在死心眼,声势骇人,脚脚带风,拳拳到肉,隔夜饭都快吐出胃袋——不,等等,好像比胃更危险的是膀胱。他原来是要去厕所的啊!!
方鹿楠晕晕乎乎地摸着脸,还没爬起身,一记拳头便从天而降,正中前胸,痛得他仰天嗷呜一声,躲闪着跑出了教室。
“别打了!别打了!”
陶君彦一声不吭地追了上来,拖住他的领子将人甩到墙上,吓得他顾不得后脑勺撞得生疼,赶在拳风袭来之前抱头往旁一滚,陶君彦一拳头砸在了他背后的消防栓上,玻璃罩子哗啦啦碎了一地。
!!!!!???
方鹿楠看傻了,连要跑都忘了。等意识到的时候,陶君彦已经把他扑倒在地,骑在他身上锤他的胸口。鲜红的血从右手上渗出来,一滴滴流在地上。他一边打一边哭,白嫩的脸上纵横交错的都是泪痕。
“你为什么要欺负我啊!欺负我很好玩吗!”
我——我——
他哭得抽抽噎噎,那几拳里也卸了力道。方鹿楠实则也无心招架他的拳头,头上像是下起了小雨,温热的水珠滴滴答答砸在脸上、脖子上,很快就失去了温度,冰凉地滑进衣领里。
他觉得他该解释些什么,至少该赔礼道歉。愧疚不安与幼稚的自尊在心中激战着,未能分出胜负之前,他感觉身上的人动了动,一屁股压在他的下///身。
在青春期抽条之前,陶君彦一直是略有超重的小胖子。这一屁股蹲下去,那只能用一个四字成语概括——
精准制导。
承受了生命不该承受之重的膀胱在此刻大爆发,犹如开闸放洪,一泻千里,堤坝尽毁,无人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