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貌美》千色孤单

6、有美同车颜如玉

　　虽然季家到了季沄这一代人丁凋零，早些时候，季家在凉州却是大族。老树根深，从季家诺大的祖坟占地面积可以想见季家祖辈也曾枝繁叶茂、子孙众多。
　　季沄带着常棾来到季三爷的坟前，早有小厮备好了瓜果、香、纸等祭品送来。
　　常棾一瞬不瞬地盯着石碑，往事历历涌上心头，他离开凉州的时候已经知道季三爷可能不久与人世，事到临头，季三爷死后一个多月消息传到京城，他还是大病了一场。
　　他接过四方手里的东西默默摆好，燃了香，撩袍跪在坟前，一语不发却早已泪流满面。
　　季沄转过头去，水生见机道：“二……常少爷节哀，当年三老爷走得很安详，并不曾受一点苦，丧事也按照沄少爷的意思办得风风光光的。”
　　四方也道：“大少爷，你病刚好，当心身子，你的心意三老爷泉下有知也必是知道的。”
　　常棾不语，只默默跪着。
　　又过了一会儿，见常棾还没有起身的意思，季沄接过水生点燃的香插在香炉里，跪在常棾旁边磕了三个头，拉起常棾便走。常棾一惊，怒道：“你做什么！”
　　季沄：“二叔跪也跪了，香也上了，回去！”
　　常棾挣脱开他的手：“放手！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季沄也怒了：“你们都是有情有义的君子，只有我是无耻小人。三爷爷有情有义，做的事也只对得起季家，你也犯不着为了个死人作践自己。”
　　常棾：“住口！”
　　季沄：“跟我回去。”
　　常棾拭了拭泪，久病初愈加上悲伤，此时已觉心力交瘁，他踉跄着重新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才起身往马车去去。
　　一行人赶紧跟着。
　　马车在山路上慢慢走着，车内一片沉默。季沄也不说话，提起一旁备着的茶壶倒了茶递给常棾，常棾接了喝了一口。季沄接回杯子也不避讳，一口喝光了剩下的茶水。
　　常棾无奈，只做没看见，警告似的质问道：“你之前的话是什么意思？季三爷已经过世，若有别有用心之人刻意诽谤挑拨离间，我定不姑息。”
　　季沄冷哼道：“我的话你何曾信过？你们是父子情深，我自不愿做那进谗言的小人，只一句，你回去常家，仔细查看自你回去后头两年的账本就是了，能看出什么来，信与不信全在你自己。”
　　常棾不语，暗暗思量他的话，和账本有关系的只能是生意上的往来，可是常家和季家不是没有合作过吗？自他回去常家，常若愚完全把他当成继承人对待，家里大大小小的账目、支出、库存等等鸡零狗碎的东西没有他不能看、不能问、不能知道的。他确实在前两年的账本里发现过几笔数额很大的银钱支出，一年三十万两，两年共计六十万两，支出的具体事项写得不清不楚，后面又有详细的购物清单，看清单上的货物品种繁杂多样，并不像是一次有计划、有目的性的购货。
　　就此事他问过常若愚，常若愚只说是正常的进货，又说做生意很多地方需要变通，言下之意这几笔账目没有问题，让他不要过问。再者，常若愚提起季三爷来，多为不屑，又因为常棾在跟前，每每欲言又止，颇让人不解。
　　他不知道季沄这几句话是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有什么，一时也想不出个头绪来。

　　回去的路上，季沄只说太颠簸让马车走慢一些，回到城里时已经过了午时。
　　马车停在常府门口，四方扶着常棾下了马车，季沄道：“本来想宴请二叔的，料想二叔也累了，我改日再来拜访。”
　　常棾犹豫着，还是道：“我多年心愿得偿，还是要多谢你，改日我请沄少爷以作答谢。”
　　季沄不在意地笑笑，转身上了马车。
　　过了两日，季沄果然收到荣成送来的请帖，地点在望江楼，时间是午时。
　　季沄心喜，精心穿戴一番，带着水生坐上马车欣然前往。到了望江楼，来到三楼雅间门前，见常棾正站在窗边。
　　季沄细观，他依然束着冠，身穿月白长服，腰束玉带，脚蹬月白长靴，芝兰玉树，俊极雅极。他安静地站在那，见之只觉善心悦目。
　　季沄看了一会儿才走过去：“二叔在看什么？”
　　常棾转过身来：“无事，透透气罢了。”
　　季沄心情很好：“二叔远来是客，原不该让二叔破费的。”
　　门被推开，张家老爷边走进来边热络道：“贤侄真是太客气了，说起来你在凉州病了，原是我照顾不周，送点东西过去是应该的，反叫贤侄心不安。”
　　季沄没想到常棾还请了别人，心下不悦。
　　常棾笑得温和：“世伯爱护，侄儿感激不尽，略备薄酒，聊表心意。”
　　一顿饭简单吃完。待得张家老爷走后，季沄道：“二叔何意？言而无信可不是二叔的一贯作为吧！”
　　常棾明知故问：“我何处言而无信？”
　　他确实没有明确答应过要和季家合作，季沄道：“那么二叔是想一顿饭打发了我？”
　　常棾慢悠悠喝着茶：“沄少爷从商多年，想必比我更清楚商场规则。常家能力有限，实在吃不下更多的货物，量力而行，才是长久之道，还请沄少爷不要强人所难。”
　　季沄眯着眼看他，看了一会儿，笑着道：“看来二叔是打定主意不和我季家合作，这么说我只能寄希望于明年了。”他捏了捏手里的折扇，道：“既如此，二叔可否随我去季家的染坊看看？”
　　常棾欲要拒绝，道：“我已经决定明天启程回京城，时间上……”
　　季沄心中一紧，不动声色笑道：“离这里最近的染坊，坐马车只要半个时辰就到了，还请二叔赏光。”
　　常棾面露纠结，看季沄满脸殷切，只得道：“好吧。”
　　季沄立刻笑道：“二叔在此稍待，我让水生回府里换宽敞的马车来。”
　　季沄下楼，常棾也唤来四方，让他告诉荣成先回常府去，不用等他了。
　　几人坐上去染坊的马车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这是一辆很大的用于长途旅行的马车，车内宽敞，内里床榻、被褥、茶壶等设施齐全，很是方便。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坐在一辆马车里，想起那日他多般调戏，常棾有点后悔答应去了。
　　季沄道：“二叔若是累了可以躺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常棾道：“不必。”
　　季沄觉察到他的不自在，似是猜到他的顾忌，笑道：“二叔放心，我若想做什么，也不会等到现在。何况二叔是我的财神爷，我怎么敢有非分之举，想想罢了。”
　　常棾黑了脸：“你堂堂大家少爷，好歹也庄重些，言行怎能如市井无赖一般！”
　　季沄毫无诚意地嬉笑道：“二叔教训得是。”
　　常棾不想再理他，挪到里侧倚靠在榻上闭目养神。他腰间的玉佩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在榻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季沄看着他单薄的侧影，终究没有凑过去，嘴上还是不安分地念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
　　常棾忍无可忍，斥道：“住口！”
　　季沄哈哈大笑。

　　自古以来，凉州商人一直以茶叶、药材、玉器、酒等为经营的主要商品。随着南方丝织品的愈加繁荣，京城的权贵们开始热衷丝绸。季三爷在世时，也曾致力于织造丝绸，奈何技术不足，生产出来的东西始终入不了以经营丝绸为主的常家人的眼，这就是季家始终没能和常家合作的主要原因。
　　制作丝绸的工序相当复杂，缫丝、织造、染整每一步都很重要，又因对产品的要求不同而细化，每一步的操作都直接影响成品的质量和色泽。
　　季家把购进的茧统一缫丝后，分发给农人进行织造，农人织成成品后再送回季家统一染整。季沄带常棾来看的正是成品染色区。

　　进了门，空气中弥漫着特殊的气味，只见偌大的场地上，家丁们正拿着长木棒在一口口巨大的缸里用力捣动，随着他们的动作，缸里不断有深色液体喷溅出来。
　　季沄介绍道：“这就是染色。”他走到一口染色缸前，家丁们立刻停了手上的动作立在一旁。他招呼道：“二叔过来看，染色分石染和草染两种，石染是用一些矿物为原材料，如丹砂、铅丹等；草染则是用一些植物为原料。这里用的就是草染。”
　　常棾看着染缸里大块大块的布，道：“这是织成的成品再进行染色？”
　　季沄：“对，先织后染称为染帛，先染后织称为染丝，这个坊间的制作工序都是先织后染。”
　　常棾想了想：“常闻‘士不衣织’，先染后织更繁琐一些吗？”
　　季沄：“是，染丝更加复杂，用料、工艺、工序等讲究更多，需要的时间更长，造价相对也高很多。但如果有需要，站在这些完全不是问题，我季家已经有很成熟的染丝技术，完全可以定时供应一定的货量。”
　　常棾点头不语。
　　两人来到晾晒染布的场地，各种颜色的锦帛搭在由高木架和长竹竿搭起来的架子上，一排排，一架架，红绿蓝黄随风飘动好不鲜艳。
　　继续往里走，只见两个男丁打着赤膊，正扶在木架上努力用脚来回踩踏一块巨大的倒几型石头，石头下是一匹卷在木棒上的帛。
　　常棾：“这是在做什么？”
　　季沄：“砑光。这个叫元宝石，就是利用石头的重量和摩擦把丝帛变得紧薄而有光泽。经过砑光的丝帛手感也更好，摸上去更丝滑。”
　　两人并行，有问有答，但凡常棾开口问，季沄没有答不上来的，显然是在这方面了解甚多，与平时轻浮懒散的模样大相径庭。
　　常棾道：“我在季家的时候，不曾知道家里还做这些，这些都是你这几年做起来的吗？”
　　季沄道：“不全是，丝绸生意季家一直在做，三爷爷在时苦于没有成熟的技术，做不出像样的成品，所以售卖的货物始终不以丝绸为主。”
　　常棾能想得到，季家经营种类庞杂，广而不精，想要把生意做大就要有自己的特色产品。季三爷认识到这一点，丝绸便是他选定想有所突破的项目，奈何偌大家族他一个人支撑，身单力薄终是精力有限。想到此处越发觉得自己对不起季三爷，当时竟然一点忙也不曾帮过。
　　季沄看他久未说话：“二叔在想什么？”
　　常棾：“无事。此处有成品吗？我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