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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番外二:水长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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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元年的三月,长安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雪,积雪没过人的膝盖,以至于幼帝登基大典不得不往后推迟。
清晨,天刚亮,行人还少,檐角兽头渐渐露出狰狞之态。
西市上,一名头遮雪笠的男子悄然默立。他的前面是一方很大的空地,朝廷每年的秋后问斩就是在这儿进行的。
他凝望的方向正是断头台。
西北风贴着皓白的积雪掠过,带起一层蒙蒙的白雾。积雪的下面,木桩子上的血污大概已被岁月凝成乌紫了吧?
男子静静站着,眼前掠过一个画面:屠刀闪着寒光,闪电一般划下,一颗颗头颅悠悠地划过一条弧线,血溅了一地。
那天的太阳应该是黑的。
墨一般,边缘闪着乌金的光芒,迷乱,沉重,血腥。
男子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八年前林若兰那张镇定平和的脸。
“卓青,小忆就交给你了。”林若兰低头吮吸儿子白胖的手指,悲伤却没有一滴眼泪,一年前,褚连城遇刺身亡的消息传来,她几次三番地哭昏过去,好不容易醒了,又再度哭昏过去,多长多长的时间,都是浸在泪水里度过的,泪早在那时哭干了,“不要教他读书,也不要教他学武,哪怕庸碌点,不要像他的父亲那样……”说到后来,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一颗一颗,晶莹剔透。原来伤心这种东西,是没有尽头的。
“少夫人和我一起走吧。”他沉默了片刻这样说,自己也知道是不可能。手筋脚筋被挑断,落在别人身上一辈子就全完了。他虽有徐明春在旁细心照顾,可徐明春医术再高明,也不是神,一年多的时间,能叫他站起来已是惊世之能。他如今站得太久都会累得受不了,哪里有能力救走林若兰?
林若兰摇头,将孩子推向他。孩子不怕生,笑嘻嘻地向他张开双手,嘴里咿咿呀呀的。他抱了孩子,还想再说些什么,林若兰已站起来,倾听隐约传来的嘈杂声,淡淡道:“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夫人!”他忍不住轻唤了一声。
“连城在的时候没有给过你名份,你不要怪他。他也是没有办法。”林若兰望着窗外,忽然吐出这样一句话。
虽然早知林若兰不是泛泛之辈,听到这句话,他心头仍是震动了一下。
“我早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做事滴水不漏,但我是个女人,有女人的直觉。我想,那个人就是你罢。”
他只有尴尬地点头。
“我恨过你,也恨过梦隐,也恨过他。”林若兰淡淡道。
此时一别,便是死别。此地站的两个人,已没有身份限定,不过是两个曾爱过同一个男的人。他镇定了一下自己,淡淡道:“我也恨过你,恨过梦隐,恨过他。”
不能不恨。曾几何时,梦隐还在褚连城的园林中欢笑时,他便已知道自己要想留在那个人的身边,唯有变得强大,就算不能与他比肩,也要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冬日,梦隐偎着炉火赋诗时,他在西北风里练剑,夏夜,梦隐在竹榻上饮酒望月时,他在灯下苦读史册兵法……后来,梦隐被留在岭南,证明了他当初决定的正确。陪伴那个人走过了一段痛苦的日子,安慰他,鼓励他,不惜成为梦隐的替代品……他把心肺都贴了出去,一日府中却突然张灯结彩,说是大公子要迎取林家大小姐了。
卓青抬眼看向林若兰,林若兰也在看着他。
恨对着恨。只是曾坚硬滚烫滞重的恨,如今却软弱冰冷轻忽。最终,谁也没有得到,都输给了死亡,输得一败涂地。这“输”令他们在这个刹那结成了同盟。他们曾爱过同一个人,那个人死了,他们便有了共同的敌人,站到了同一战线。
那一天,他带走了褚连城的儿子。孩子还在襁褓中,长得像他的母亲,只有眼像他的父亲。孩子名长忆,小字寒香,那是褚连城和林若兰的骨中血,名字里追思,忆的是谢晓风,与他卓青全无关系。
七天后,褚氏全族尽诛,弃于西市。
八年来金弋铁马,餐风饮露,多少回生死悬于一线,然而此刻回忆,那么久远的记忆竟仍清晰在目。
一片雪花落在卓青唇上,很快被喷出的鼻息融化,变成一滴水,在干躁的唇上润开。站得太久,腿又开始酸痛。当年手筋脚筋俱断,徐明春费尽心力为他治好了伤,甚至行走如常,然而每到阴雨湿寒天气,全身关节就酸痛欲死。徐明春翻遍了医书,弄出一样药方,上面的药稀奇古怪,这些年他东征西讨,刀风剑雨徐明春总陪在他身侧,每到一处都多加留意,渐渐竟将药方中所需的药村配了个八□□九。前几日一算,只差海南的一味药材,昨日收拾东西时,徐明春还笑着对他说:诸事尽了,咱们这就去海南,药配齐了,治好你的旧疾,你就再也不用受这苦了。
卓青微微苦笑。其实,身上的伤又怎么及得上心里的伤?身上的伤总会好的,心被生生剜掉了,还往哪里找?
他得知褚连城死讯时,褚连城已经没了一年。他听到那个消息完全呆住了。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总觉得那是假的。他躺下,蒙上被子,不肯让泪流下来,不能流,泪一流,就是信了,就完全没有希望了。想要睡着,却怎么也睡不着,徐明春拍着他的背轻声哄他:“哭吧,哭出来!”
可他不愿意哭。不能哭,褚连城那样的人机关算尽、翻云覆雨、手可回天,谁死也轮不到他死啊!他怎么会死,怎么能死,怎么肯死?
他睡不着,索性不睡,抓着徐明春要去洛阳看褚连城。
徐明春被他的样子吓住,硬是驱车几千里,日夜兼程去了洛阳。可是洛阳没有褚连城,只有一方灵牌凄凉地立在静室中。
黑漆白字,刺入目中,支撑他千里跋涉的支柱轰然倒塌,那一刻,眼泪终于流了下来,然而喉肌痉挛,哑然无声,那叫都叫不出来的痛啊,从那一夜之后,多少个黑夜在梦里见到褚连城的微笑,午夜梦回,痛得他喘不过气来,恨不得拿天地日月换回那个人!
那些日子里,徐明春整日整夜地陪着他,生怕他做出什么傻事来。其实哪有必要?他的魂都没了,呆子一般,饭都不知道要吃,哪里还知道要自残?
徐明春终于忍不下,带了他去长安,褚连城遇刺的客栈已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只余断墙残垣。坐在褚连城住过的院落,有一搭没一搭的听那晚的经过。
惊鸿般的一刺,干净利落,得手即退,等人们回过神来,褚连城已身中六剑,倒在血泊中。
他呆呆听着,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不能相信啊,他深爱的褚连城,那个心比天高、孤高傲世的贵族公子,那么美丽高贵的胸膛,光滑细致的皮肤竟然被剑刺穿。他仿佛感到真的有一枘剑,剑的锋利与寒冷刺破他的肌肤,切入温暖坚韧的血管,洞穿下面的骨肉!
痛楚又一次在回忆中崩乱,卓青痛苦地按住胸口。这个动作都成了习惯,每一次忆起往事痛得受不住的时候,都要这样按住,仿佛不如此碎裂的心脏就会散开。
一领裘衣不动声色地披在他身上,那温柔的动作是他熟悉的。
“再不走就要被发现了。”徐明春柔声道。八年书剑飘零,徐明春的声音已不复年少时的刻薄,多年的容忍与守护,连他的声音都变得浑厚低沉,“护国大将军挂印离府,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卓青笑笑:“我不走,他们也容不下我。”
“就算他们容得下你,你留得下吗?”
“留不下。”卓青叹息。褚连城遇刺,褚氏全族被诛的地方,他怎么留得下?
“爹爹!”童稚的声音在后面叫。
卓青和徐明春回首望去,马车帘子里探出一个小脑袋,年纪尚幼,然而眉眼浓丽绝伦,颇有林俊男当日的神采,一双眼睛深湛清亮,又有褚连城的几分影子。
卓青和徐明春相视一笑,并肩走回马车旁。
他和徐明春约定好的,什么也不告诉小忆,他们给他编造了另一段身世,没有腥风血雨,也没有刀光剑影的身世。
坐上马车,最后再看一眼萧索的断头台,卓青揉着小忆的脑袋说:“小忆,答应爹爹一件事。”
“什么事?”小忆好奇地看着卓青。
“你这一生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永远永远,不要再踏进长安一步。”
“为什么?”
“因为,爹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葬送在了这里。”察觉到徐明春刹那间的僵硬,卓青的心脏微微收缩,然而还是狠着心说下去,“那个人死了,爹爹的心也跟着死了,我痛恨这个地方。若你再来此地,就永远不许见我。就算我有一日死了,仍不许你来。你若踏入长安一步,就连我的坟头都不必再去。”
小忆被他神色间的郑重吓住了,抱住他的手发誓:“我不来长安,我再也不来长安了,小忆听爹的话!”
卓青绝然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伸出另一只手将小忆的手笼在掌心里:“男子汉,说话要算数。”
“嗯!”小忆重重地点头。
马车迤俪出城,沿官道驿站先北上。卓青安排了一招疑兵之计。这一晚,他们在渭水登舟,先东去,至蒲州再南下。
用过饭,在船舱里坐了一会儿,小忆觉得没意思,钻进徐明春怀里。徐明春逗他:“去去,叫你爹爹抱你。”小忆害怕沉默寡言的卓青,却不怕徐明春,赖在他怀里撒娇:“我喜欢徐叔叔抱。徐叔叔长得漂亮!”
徐明春笑:“你爹不漂亮?”
小忆眨眨眼:“都漂亮。”
“谁最漂亮?”
小忆又眨眨眼:“当然是我!不过爹爹说,我有个舅舅漂亮得不像话,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去找他比一比,看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徐明春一指点在他鼻尖上,“小小年纪,好色成癖,其心可诛。”
小忆哼了一声,趴在徐明春膝上荡秋千。
夜寒声寂,小忆荡了一会儿,在徐明春膝上睡着了。卓青铺开被褥,徐明春轻手轻脚抱起小忆放上去,卓青拿被子盖在他身上,掖好被角。
徐明春见卓青面色极差,轻声问:“又痛了?”
卓青笑笑:“比去年好多了。”
徐明春拉起卓青到他的床前,吩咐:“趴下。”
卓青知道违拗不了他,身上又实在难受得厉害,安静地伏卧在床上。徐明春在旁边坐下,以内力为他推拿周身筋脉穴道。暖融融的力道透入体内,说不出的舒服。那仿佛是一只魔手,手到哪里,哪里的酸痛就骤然消减。卓青倦极,竟然睡着了。
半夜里醒来,已不见徐明春,身上盖着被子,炉中炭火烧得微红。
躺了一会儿,披衣走到舱门前。天空寂寥,一星如月,在天边熠熠闪光。一条削瘦的人影悄立船头,正昂首仰望。
卓青站了一会儿,回身拿了一件衣服,悄悄走到他身后,不动声色地披在他肩上:“夜里风凉,小心生病。”
徐明春转头微笑:“又睡不着?”
卓青笑了笑,与他并肩而立。星光笼罩四野,雪色清极,船头犁开黝黑的水面,仿佛有银鳞在水上跃动。
“也不知道林俊南和谢晓风在天山过得怎么样?”徐明春忽道。
卓青道:“能怎么样,那两个人凑到一起,少不了磕磕碰碰。”
“甜的时候怕也能把人腻死。”徐明春微笑,“一对冤家。”
卓青也笑:“不是冤家不聚头。”
忽然间就沉默了下来,仿佛再无话可说。
良久,徐明春轻声重复卓青的话:“不是冤家……不聚头……”嗓音低沉,在寒冷的夜里微微颤动,令人怦然心动。
卓青不敢看他。于是,又沉默了下来。近来经常这样,不经意间就各自被孤立,仿佛两座孤岛,中间隔着茫茫海天。
“明春。”卓青唤了一声。
“嗯?”
“江南柳家二小姐还在给你写信?”
“怎么了?”
“她喜欢你。”
“那又如何?”
“你呢?”
徐明春沉默了一会儿,道:“夜深了。”转身往回走,脚步不急,迈得却极大。卓青回转身,看见一星儿亮光在他眼中闪烁。鬼使神差,忍不住出手抓向他手腕,徐明春蓦地回头,眼光明若银星。
卓青微一惊,手在空中停了停,缓缓收了回来,微笑:“你不喜欢?”
徐明春望着他:“你要我如此?”
卓青心头一颤。十年前的徐明春在江湖上名声并不好,铁羽道人曾以八字品评他:铁心冷面,天性凉薄。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八年来与他相濡以沫、生死相守,守了他八年,护了他八年。如何能忘九年前他身遭惨变、初出狼穴,徐明春带了他和林俊南、谢晓风南下扬州,一路上衣不解带、日夜照顾;如何能忘扬州城里他使气弄性,徐明春守在一旁温言开解,待他闹够了睡去后阅览群书,寻找治病之方;如何能忘八年里徐明春为他披风栉雨、血染征衣……一点一滴,聚沙成海,那么多的记忆交叠辉映,早已分不清是恩情还是亲情,彼此仿若手足,生不离死不弃。
此刻,徐明春问他:你要我如此?卓青不知道若自己点头,徐明春会不会真的去江南娶那柳家二小姐为妻。他亦知道自己残忍,可不残忍又待如何?此心已死,此生已废,还有什么能给他呢?
卓青怆然回头,手扶船舷,“我不逼你,你也不要逼我。”
徐明春道:“我逼过你?”
卓青语塞。
“青,”徐明春从背后轻轻地拥住他,“你还不明白吗?我只是要看着你,这就够了。不管你心里面有谁,都没有关系。”
“明春……”
“你往下看这滚滚东流的渭水。”徐明春抵住卓青的肩,“夫子在川上曾感叹:逝者如斯,不舍昼夜。青,我们认识了十年,你说,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我不能要求你抹去有褚连城的十年,你也不能要求我抹去有你的十年。逝者已逝,唯余残生。在这残生里,叫我陪着你,能走多远,我们就走多远。你也不要逼我,我也不去逼你,一切顺其自然,好不好?”
卓青俯首无语,良久回头。徐明春目光坦然,然而他如何不知,这坦然的目光下压抑了多少的痛苦与绝望?
心底急流翻滚,良久良久,卓青唇齿微张。
徐明春眼光微闪,面上的表情令卓青几乎不忍再看,嘴边的千种言语终于化成一声轻叹,回首在那轻轻颤抖的唇上微微一碰。徐明春惊得全身僵硬,眼中尽是不敢置信的光。他的唇怎么这样冷?仿佛一块小小的冰。卓青轻轻握住他的手。果然,手也是冷的,甚至还在不能抑止地颤抖。
卓青心低的一根弦铮得断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宛若耳语:“那么,就照你说的办吧。我不逼你,你也不逼我,一切顺其自然。”
那就这样办吧,如果我已重过你的生命。
逝者已逝,唯余残生。在这残生里,我与你相伴,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你也不要逼我,我也不去逼你,一切,就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