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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定安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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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万年县。
午后下衙的时辰,赵县令处理完公文,正琢磨着后厨今日做了什么菜踏出书房,就见廊下吊出一个人来。
素来稳重的赵县令吓得踉跄了一下,无声地骂了句祖宗。
田柒双腿勾在梁上,倒挂着招呼赵县令:“老赵,吃了没?”
赵县令皮笑肉不笑:“正要去吃。”
田柒闻言从梁上跳了下来,猴一样的矫健灵敏:“正巧我也没吃,捎我一个。”
赵县令并没有计较这半大小子的失礼,捻着胡子问:“你怎的突然来了,是君侯有何差遣么?”
“君侯月余前就出门了,一个亲信都没带在身边。”田柒从荷包里摸出两颗松子,咬得咯嘣响,“这几日有人瞧见阿索在附近捕猎,我估摸着君侯要从万年县这边回来,便赶过来了。”
赵县令想起了什么,嘴角抽了抽:“怪不得前两日给我送信的信鹰翅膀都被撕裂了。”
原来是那只万鹰之王在附近。
田柒“嘿”了一声:“我说君侯怎么会从这边回来,原来是逮着你的信鹰了!什么信?哪里来的?你是不是又和金陵那边暗通曲款……”
“那叫暗通款曲!”赵县令嗤了一声,而后反应过来啐了他一口,“不会说话就闭嘴,我同金陵的往来一向光明正大……”
就连两日前收到的密信,都第一时间差人送去了侯府,跑腿的人今日也该回来了。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君侯应当已经看完了信。整个西北,就没有什么事能逃过他的眼睛。
……
日薄西山,暮色苍茫。
雪模糊了天地之间的界限,因此城门的守卫看见天尽头处那道影子时,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直到揉了揉眼定睛再看,他才确信那的确是一个不断靠近的人。
头顶鹰隼盘旋,叫声刺破长空。守卫心里一个激灵,喝住了要去关城门的同僚:“先别动!”
他们终于辨认出了那个不断靠近的人是谁。
寒风凌冽,他却未着氅,只一身毫无纹样的玄色圆领窄袖袍,不佩玉也不佩剑,只背了一把刀,背脊也如刀一般难被风雪摧折。
名为阿索的海东青伴在他身侧,无声宣告着他的身份。城门口众人顿时拜了下去,声音响彻天地。
“拜见君侯!”
萧不言抬手,示意他们免礼。
城门口从未见过他的小兵偷偷抬眼去瞧,心中略有些恍惚。
听过定安侯传闻的人都知晓他长相英俊,可这种英俊却难以用言语形容。如同冬日的太阳一般,所有人都知晓他可以灼烧万物澄明天地,但看过去时只觉云遮雾绕,连光都是冷的。
明明看到了他的脸,可小兵最终只记住了他平静到能倒映出一切的眼睛。因怕被那双眼睛映出心底的阴私,甚至连那双眼睛的模样都渐渐模糊。
这也算不上奇怪。小兵心想,哪里有人能看清楚太阳长什么模样呢?
只要知晓,他永远照耀着这片土地就好。
赵县令已经在府邸中备好了热水酒菜,忐忑不安地等着萧不言沐浴出来用膳,田柒则捏了块卤牛肉喂鸟。
阿索向来只吃生食,嫌弃地偏开了脑袋,在田柒头顶蹬了一爪子,借力飞向了后院。
不出片刻就有丫鬟小厮鸡飞狗跳地追了过来:“鸡!后厨的鸡!”
田柒在一声比一声微弱的“咯咯哒”里痛斥飞远的海东青:“阿索,你怎么能同类相食呢?禽类何苦为难禽类!”
正闹得一片兵荒马乱时,萧不言来了。
他换了身绣有麒麟暗纹的藏青圆领袍,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可平白让人觉出几分厌倦来。
田柒噤了声,挥了挥手,院落里的嘈杂如同潮水一般散去,无论人还是鸟都全部消失了。
萧不言的面色正常了——方才人太多,看着就心烦意乱。
人虽然少了,可田柒一个人叽叽喳喳却比十个人的话还多:“君侯,草原那边的探子传来消息说塔塔部里最惹人烦的那个王子死了,是你去杀的吗?”
“君侯,五哥终于把他做了两个月的簪子送出去了!”
“君侯……”
萧不言恍若未闻,看向面带犹豫的赵县令,言简意赅:“说。”
赵县令苦笑了一下。
来万年县已经三年了,他还是没能习惯这位君侯的作风。
这是位洞若观火的聪明人,轻易就能分辨出你说没说谎,因此最不喜心口不一犹豫不决的人,身边的亲信也一个比一个坦坦荡荡心直口快。
简而言之,在官场混惯了的老狐狸在他这里只能碰一鼻子灰。
赵县令讪讪道:“您应当也知道了,陛下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没了,如今宫中乱作一团。郡王拱卫宫禁,察觉到不少浑水摸鱼的……”
他咽了口口水,低声道:“郡王的意思是,他不会再尽心竭力护着陛下了。”
萧不言的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些都是信上说过的东西,他等着面前这个人说出几句不耽误他时间的话出来。
赵县令咬了咬牙,终于吐出几句大逆不道之语来:“君侯,刘相公已经老了,可陛下依旧不顶事,这天下迟早要乱上一乱的!”
他喝了口冷茶给自己醒了醒神壮了壮胆,继续道:“您坐拥西北,连旧都长安都只知君侯不知陛下,这乱子您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不知道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不言道:“西北从来都不是我的。”
赵县令心道,就是这样才让人心烦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君侯并没有在这天下分一杯羹的意思,怎奈西北这块被他收复、被他镇守的肥肉只愿跟着他跑!
若是他想做乱臣贼子也就罢了,可偏偏他不会做。其余有贼心的人又都打不过他,都怕这位再世冠军侯去投效别的“汉武帝”——能拉拢到萧不言,那就是已经能半个屁股坐上龙椅了!
萧不言仿若能听见赵县令心里在想什么:“我不做乱臣贼子,但也绝非什么愚忠之臣,谁值得相助我自会去看。”
赵县令心下一松。
也就是说,他还并未选出什么明主,也不会管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一顿饭勉强称得上是宾主尽欢,赵县令早已备下了最好的客房供萧不言歇息。
田柒以为萧不言在外奔波月余,整么也会留在此处休整几日,怎料他却吩咐:“明日回侯府准备些南下的行装。”
“又要出门?”田柒吃了一惊,“南下,去金陵么?”
金陵已经去过太多次,遍地都是蝇营狗苟,实在没什么再去的必要。
萧不言在心中勾勒出舆图,从陇右至岭南,他未曾踏足、知之甚少的地方——
他道:“去剑南。”
田柒的脸登时变得皱巴巴的:“剑南?要入蜀?那里可不好走啊。”
“由此南下至长江,行水路。”萧不言顷刻间便做好了安排,“此去至少三个月,草原已经出不了乱子了,侯府和各使司一切照旧。”
想了想,他又道:“若期间陛下不慎驾崩,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准妄动,违者军规处置。”
田柒惊了一瞬:“陛下不过弱冠之年……”
话一出口,他又想起方才赵县令所言,登时了然——有人要对因丧子而哀恸不已的陛下下黑手了!
萧不言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莫名:“皇帝又不是非要活到春秋鼎盛。”
往年每次面圣,他都以为皇帝活不过当年,谁知他竟挺到了及冠。
这些年他出过最大的错便是猜测皇帝能活到什么时候——如若不出所料,他是活不过今年了。
田柒:“……”
瞧您这话说的,知道的明白您只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西北明日就要派人去行刺圣驾呢!
……
自六十多年前天盛大帝召集百工修葺三峡后,于长江逆行入蜀已不再难如登天。
虽说客船不可能深入巴蜀腹地,仍需行商走一段山路,但也比只走陆路轻松不少。
“也是这几年没那么冷。”老船工笑呵呵的,“若是放在十余年前,江水这时候还冻着呢!”
巫婴端着煎好的药,目不斜视地穿过船舱,行至最里侧的舱房。
带着不同口音的交谈声传入耳畔,她暗自记下有用的消息,推开了房门。
萧景姝靠在小榻上,因晕船而面色苍白。
钟越坐在一侧的杌子上,眉头拧起:“这船医的药也太差了些,吃了几日了还不见好。”
萧景姝心道,我又不晕船,当然好不了。
得亏上船时瞧见有人趴在船舷边呕吐,不然她都不晓得有晕船这种病症。
她捏着鼻子,将那一碗看似苦涩实则没什么滋味的药汁喝了,期期艾艾地看向钟越:“钟大哥,你再同我说说话让我分分神吧,这药实在太苦了些。”
钟越心中生出些不忍来。
虽说不曾冻着饿着,可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十五年未曾踏出过那座别院一步,读的书先生全筛过一遍,捏泥偶般把人塑成自己想要的模样,一丝一毫逾矩的想法也生不出。
好不容易走出了琅琊的山庄,却仍旧见识不到天地何貌,只有在需要旁人见一见她的脸的时候才被从马车里带出去。上了船就更不用说,病到舱房都没踏出一步。
就连这些日子他说的这些话,都是路边七八岁小童都知道的事,她却当成罕见的趣闻来听。
恻隐之心很快又被理智压下,钟越于心中嘲讽自己——你忘了父母都是因谁而死的么?居然能对一个罪人之女生出同情?
他垂下眼睫不去看那张如雨后牡丹般令人怜惜的脸,冷声问:“想听什么?”
即便他神色变得很快,可那一瞬的不同还是轻而易举被萧景姝捕捉到。
她熟悉那种神情,同情的、悲悯的、任她予取予求的。
于是萧景姝微微一笑,柔声道:“就继续说一说那位定安侯,萧不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