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三尺高》钦年

1、第一章

　　江南六月雨后的空气微甜，露水掺杂着花香和泥土的气息叩醒了夏日的窗扉，耳边依稀还听得见远处渺远却真切的鸟鸣。

　　临川一小的早晨忙忙碌碌，校车、私家车、公交车常常把校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保安很尽职尽责地维持着秩序，常常累得满头大汗。而家长们，总是在门口依依不舍地挥别即将一日不见的心肝宝贝。

　　环顾四周，人群中这样一幅画面格外晃眼——

　　有个老太太挥舞着孙子没啃完的粽子：“小宝，等你回来吃啊。”

　　小胖撅起小嘴：“奶奶，等我回来，粽子都变成石头了！”

　　“童奕宝，”林郁帮小胖理好书包带子，拿出纸巾擦了擦他还沾着米粒的嘴角，“昨天布置的语文作业写完了吗？”

　　“当然写完了小林老师，”小胖拍拍胸脯，满脸写满骄傲，“昨天第一个写的就是语文作业。”

　　林郁有些忍俊不禁：“那黄老师的数学作业呢？”

　　小胖瞬间晴转多云，面露难色：“呀，坏了！光记得语文作业了。”

　　看着孩子们飞驰的身影冲向教学楼，各色的卡通书包与玩偶挂件交相呼应，鲜艳的红层叠着深邃的蓝，炫目的黄迎合着沉稳的绿，构成了别样的景致。

　　林郁笑了笑，抬眼与和煦的日光撞了个满怀。

　　忽然觉得，今天的天气好像也还不错。

　　小林老师是临川一小的大红人。

　　虽说这是林郁在学校工作的第一年，但这个真理却早已深入孩子们的心。

　　传闻中，小林老师大学刚毕业就来到临川一小教书，靠着自己的教学实力成为语文组教学骨干。不仅人长得漂亮，脾气又好，还会给学生发棒棒糖，有时候甚至能陪学生玩老鹰抓小鸡……

　　“总之，小林老师是最最最好的老师。”

　　林郁和隔壁四班的班主任陆玲走过教室，听到了孩子们童真的对话。

　　陆玲比自己大了三岁，算得上是半个姐姐，心里却还是住了个小朋友，此刻她扶额假装懊恼：“小陆老师实惨啊，都没有小朋友喜欢了。”

　　林郁浅笑，露出好看的梨涡：“哪会啊。”

　　看着眼前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孩子们，林郁还是忍不住开始思索。其实进临川一小，一开始并不在自己的未来计划之内。

　　大学毕业临近那会，林郁对未来很是迷茫，身边的人要么考研，要么工作，自己则在父母撺掇下稀里糊涂地靠着教资进了临川一小，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几乎是完美的捡漏。

　　林母显然满意，带编制的人民教师，看着就安稳，虽说工资不高，但听起来有着十足的体面。

　　一个坎暂时过了，就又有新的坎接踵而来。

　　这几个月来她大大小小给林郁安排了五六场相亲，每次都是男方觉得不错，头一回见着条件这么好却还至今单身的，可女主人公林郁却跟块木头似的就是不来电。

　　“妈，我想先忙事业。”林郁每次都无力辩驳。

　　“忙什么事业啊，”林母一副说教的样子，“做到这一步了还不知足?倒不如赶快给我找个靠谱的好女婿，让我享享清福吧。”

　　在这种并不喜欢的矛盾状态下林郁生活了很久，某天打开自己的社交软件，被当初同学的近况深深震撼了一把。

　　不是被各种逛吃自拍吸引，而是一个特别关心的黑色头像，在凌晨一点发了一张从办公楼俯视城市的图片。

　　都市霓虹闪烁，灯火通明，点点亮光似是银河璀璨。

　　配文简短有力：“晚安，帝都。”

　　林郁觉得自己的心灵在刹那间被击中，也就是那个瞬间做好了考研的决定。

　　边工作边准备考研其实并不容易，往往在批完孩子们的作业后，还有大把的复习资料要读。这是一段最难熬的岁月，林郁却获得了备战高考的那种庄重感。

　　明年的十二月，她想去往全新的生活。

　　今天周一的教师早会开得意义非凡。

　　林郁和陆玲来得不算早，等到坐下时，周围早就议论纷纷，谈话声此起彼伏。两人先前听说了一些眉目，这会倒也没有过多在意，成为中老年教师阶层里独二的安静清流。

　　窃窃私语声直到校长和一众领导进门才停息。

　　“这周的早会，主要挑选我们学校为期一年的希望教育计划的支教老师，”校长的声音不容置喙，“作为临川第一小学，我们有这个责任，同时这也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义务。”

　　支教老师，顾名思义，牺牲自己的一段时间去往贫困山区或偏远地方去支援支持那里的落后教育。虽然头衔高尚，待遇不错，却常常因为过程太苦，时间太长而被诸多老师一票否决。

　　因此每回和希望教育计划合作时，大多数老师都捏了一把冷汗。

　　校长如此开门见山却换得下面一片面面相觑，无限死寂中，教导主任适时抛下烫手山芋。

　　“胡老师，论资历和经验，您是最出挑的，前两年，您还被评为了最美教师。”

　　被点到名的胡老师是临川一小的资深一把手，此刻却略带紧张地撩了一下自己的卷发：“哎呀真是我的不好，实不相瞒，我儿子快要结婚了，里里外外都还要我这个当妈的张罗。对不住啊各位，今年我可能去不了了。”

　　教导主任倒也不意外：“李老师，那您呢？您的教学质量也是业界一致好评啊，去年女儿考研，今年大概有空了吧？”

　　李老师被说得有些汗颜：“实在是不凑巧，去年是大女儿考研，今年小儿子要高考，实在是抽不开身，还请各位见谅啊。”

　　于是战线接着拉长，各位有阅历的老师挨个进行了漫长的拉锯战。结果不是家里有事，就是身体抱恙，很难让人不感叹怎么全天下的事都集中在今年了。

　　临川一小离升上省重点的临门一脚，缺少老教师的身先士卒，哪怕一个。

　　无奈最后目光流转到了新鲜血液，教导主任问了陆玲能去吗。陆玲家中倒是没什么事，不过明眼人都知道，陆玲去年才刚办的婚礼，婚后第一年就远去他乡，摊上陆玲老公的大男子主义，恐怕结果会很难说。

　　看着陆玲明显有些为难却也不予争辩，林郁试探性地问了句——

　　“各位老师，不知道我去可以吗？”

　　满座忽然陷入奇妙的安静，连教导主任也顿在原地。

　　其实林郁并不在乎远不远、累不累的问题。

　　她生来随遇而安，做事大大咧咧，不喜欢计较很多。反正教书一直是她的梦想，去哪里都是一样。领导在一开始不推荐她的理由，无非是看林郁最年轻，资历太少。挑个刚毕业几年的新人老师，未免显得临川一小太过于敷衍塞责。

　　但林郁以为不然，这种具有意义的活动完全可以向年轻人抛出橄榄枝，说不定还能以他们独有的热忱擦出全新的火花也不一定。

　　林郁这一番话像是救命稻草般，将每个犯难的老师从深渊中救起。只见刚刚被“提名”的各位老师不约而同地表示了强烈支持，又转身对林郁作为新人的教学成就和过人勇气赞许连连。

　　林郁只好在原地尴尬陪笑。

　　要不是她有一颗淡定的平常心，很难相信自己只是上学期期末考带的班级考了年级第一，而不是立了个国家一等功。

　　有人总比没人好。

　　校长和教导主任在掌声中默默颔首。

　　于是第二天，《临川一小最美教师林郁将参与希望支教》的动人故事在报纸显眼处上演。

　　林郁看了有些哭笑不得，去政教办办手续的时候，顺口问了安姐自己什么时候被评的最美教师。

　　安姐倒是对领导的行为习以为常：“没事，宝贝，反正你在我心中一直是最美。”

　　林郁：“……”

　　其实去支教对自己的生活并没有多大影响，无非是每天要回的家变了地点，要面对的人变了样子。

　　她已经算好了时间，到明年的六月，她会再回到临川，准备最后几个月的考研冲刺复习。而那之前的时光，在山区支教和复习备考其实并不冲突。反倒是山区活动单调如一，娱乐消遣的机会少，还能让自己更静下心来。

　　103班的小朋友们，听到小林老师要离开他们去远方支教时，无一不哭得梨花带雨。林郁心软，见不得别人哭，只好一个个轮流安慰，活像操碎了心的老母亲。

　　“小林老师，你要去多久啊？”

　　林郁老实回答：“一年吧。”

　　“我们可以给你写信吗？”

　　“可以的。”

　　“那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可以的，不过长途有点贵哦。”

　　“可以在Q Q上找你吗？”

　　“可以可以。”

　　“微信呢？”“钉钉呢？”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似是找到找到和林郁保持联系的最佳渠道，便也慢慢将心情平复了下来。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大家都接二连三地开始把自己不需要的小东西主动拿了出来。

　　童奕宝拿出自己的橡皮：“小林老师，这个橡皮我还没用过，拿去给山区的小朋友用吧。”

　　“小林老师，这是我新买的铅笔。”

　　“这个卷笔刀是我生日那天妈妈送我的。”

　　林郁接过，并代表山区小朋友表达了最真挚的的谢意。她把孩子们的心意，连同自己的那一份，全部都装进袋子，打算好好传递这份情感。

　　于是，此刻的心也不禁开始变得柔软起来——

　　这群小崽子，也不枉自己刚入职就用真心相待。作为自己毕业后带的第一届学生，她真的可以记好久好久。

　　午休时间神差鬼使地打开了微信。

　　【相亲相爱一家人】中此刻正热闹非凡，导火索是林郁的那一句：“我要去支教了。”

　　随即林嘉秒回，配了个土里土气的表情包：“姐，回来记得给我带特产。”

　　林父也紧随其后，说的话无比官方：“照顾好自己啊。”

　　不过这两条消息很快便被林母的连环夺命问给淹没了。

　　“不是说要考研吗？”

　　“去哪儿啊？去多久啊？”

　　“不是才毕业吗？怎么就要去支教了？”

　　“领导给安排的还是你自己申请的？”

　　“完了完了，这一年你肯定碰不到我的未来女婿了！”

　　林母一向紧跟时代潮流，她微信玩得多，熟练度甚至超越了很多年轻人，见林郁迟迟不回颇有拖延了事的意味，于是顶着个牡丹花的头像疯狂@【郁郁子】。

　　林郁无奈，只好原原本本地把经过原委讲了一遍，不想却遭到林母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就是好欺负啊。”

　　“不是金刚钻你瞎揽什么瓷器活？”

　　“他们有事你就不能也有事吗？你就说你爸病了，你弟弟要结婚。”

　　林昌盛撇一撇嘴。【逍遥人生】：我身体好着呢。

　　林嘉直接无语。【世界第一帅】：妈，我才大一。

　　好了，这下又是大魔王大虐三小渣的经典剧情。

　　林郁早已习惯，干脆直接先关了微信，打算等到【小小牡丹】炮轰完毕后再诚恳致歉并友好劝慰。

　　陆玲在这个时候推开办公室的门，手里还拿着份文件和一大堆教案，看起来是刚下课。

　　“郁郁，这是领导让我给你的文件，”陆玲把文件放在林郁桌上，一脸愧疚，“真是对不起，昨天我越想越自责，你才刚工作就要去这么远的地方，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

　　“完全没有的事，玲玲姐，”林郁一向对好朋友毫无保留，她一边翻文件一边下意识地回，“我都能理解，我真的没关系。其实我还蛮喜欢支教的，出去看看外面的风景，而且还可以让我静下心来复习，也算是个不错的新体验嘛。”

　　陆玲听着林郁真挚坦诚的话语，无比感动，抱着林郁又说了好一会体己话。

　　而此时的林郁却在无意瞥见名单上一个显赫的名字后彻底乱了心绪。

　　本次活动主办方代表：成阳集团副董事，傅承宇。

　　林郁觉得好像一下子有股无名的力量冲击了自己的心脏，记忆一下子回到高中时代熟悉的课堂。男孩浅浅一笑，露出好看的白牙。

　　慌张和期待一下子涌上心头。

　　这个傅承宇，不是自己想的那个吧？

　　“晚上八点，有空吗？”

　　接到周枫的电话时，傅承宇正在忙碌最近的风投规划，一大沓文件叠在桌子上，给人无形的压迫。

　　一旁的秘书不好意思打扰，战战兢兢开口：“傅总，这是这次您山区教育慈善项目的资料。”

　　傅承宇淡淡点头。

　　秘书松了口气，安静地退到一旁等待。

　　在风投圈，自家老总绝对是清流般的存在。在这个人人都在忙着追名逐利牟取利益的时代，傅承宇始终不忘走在慈善的第一线。

　　抗洪抢险第一位，救死扶伤第一位，这次还资助了偏远的希望小学，又为教育界无偿出了份力。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视工作如命。

　　秘书开始回忆，自从自己入职以来，从没见过傅总下班早于五点的，明明有些可以吩咐下去的事情，他总是会为了质量亲力亲为，之后再认真核对一遍。

　　这也让不计其数的小迷妹们吃了闭门羹。

　　和业内其他大佬相比，傅承宇几乎是不近女色。一眼看到底的恋爱经历，寡淡又清一色大老爷们的交际圈，稳定却又规矩的应酬，很难让人去相信这是一个身价过亿的风投界老总该有的生活。

　　暗恋这位俊俏老总的姑娘数不胜数，有明目张胆投怀送抱的，有背地里暗戳戳搞小动作的，甚至还有以命相逼非他不嫁的。

　　不过，从没得手就是了。

　　在即将翻开慈善资料的时候，傅承宇忽然站起打断了秘书的臆想。

　　“先把我看好的文件通知下去，今晚我还有点事，慈善的事情明天再安排。”

　　“是。”秘书注视着傅总离去的背影。

　　要不是自己是个24k纯男子汉，估计八成也会成为傅总全国粉丝后援会中坚定的一员。

　　周枫这次订了酒店的包厢。

　　等到傅承宇到的时候，只见桌上七零八落的惨状和烂醉如泥瘫在一旁的男人。余历庆来得早，这会正坐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似乎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

　　傅承宇也早已习惯了这种场景，和余历庆交换了个眼神后便基本上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淡定落座。

　　听到声响，周枫猛地弹起，又开始颤颤巍巍地倒酒：“你小子终于来了，来……来喝酒！”

　　傅承宇不着痕迹地推开好兄弟的酒杯：“这回又怎么了，又被哪个妹妹甩了？”

　　“这回不一样，”周枫像是一下子被点到痛处，语气格外激昂愤慨，“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是是是，她不一样。”

　　傅承宇听得都麻了，只装作表面迎合，反正周枫这小子每次都这么说。众所周知，周枫见过的女的，就没一个是一样的。

　　“我说你小子这么脆弱的小心灵就别瞎撩，”余历庆可谓真正的经验之谈，风流小王子多年仍未翻车，“况且你一个老总，总是混到最后被妹子甩，我都替你害臊。”

　　周枫一听这话，竟然开始流下委屈的泪水，傅承宇只好履行自己的职责，立刻像个老父亲般替周枫擦眼泪。

　　“但是!这次!她竟然提了一嘴，就直接把我给删了……”

　　周枫意志已然进入迷离状态，一边还在努力拿手机点开微信聊天界面给傅承宇看。只不过，话还没说完，人就又厥了过去。

　　傅承宇无语，径直开始看起了聊天记录。

　　这时余历庆开始嬉皮笑脸实时解说：“我刚刚看了，大概就是这小子看上了小外甥的语文老师，要了联系方式后天天死缠烂打，估计人家姑娘念着师生情面不好意思直说周枫傻逼。最近这姑娘好像要去支教，直接通知一声就删了好友。”

　　“但是说实话，任何姑娘遇到周枫这样的，不跑才怪。”余历庆下了结论。

　　映入傅承宇眼帘的首先是这样一段对话。

　　【handsome枫】：林老师你好，我是周子杰的舅舅。

　　【郁郁子】：你好。

　　同时这也是全篇唯一正常的对话。

　　接下来就是令人笑到窒息的周枫式丧偶型聊天。

　　【handsome枫】：林老师，你猜猜我的心在哪边？

　　【郁郁子】：左边。

　　【handsome枫】：错了，在你那边。

　　然后人姑娘发了个表情包，我怀疑你没有心。

　　傅承宇轻嗤了一下。

　　【handsome枫】：林老师，你为什么要害我？

　　【郁郁子】：啊哈？

　　【handsome枫】：害我那么喜欢你！

　　对面发了个地铁老人看手机表情包。

　　傅承宇觉得自己快要崩不住了。

　　【handsome枫】：林老师，你喜欢喝水吗？

　　【郁郁子】：还行。

　　【handsome枫】：那你已经喜欢上70%的我了。

　　对面更狠：“那我这辈子都不喝水了，你看行吗？”

　　傅承宇终于难得地笑出声来。

　　你别说，这姑娘还真挺不一样的。

　　最近一条是姑娘发的“周先生，我要去支教了，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联系了”。

　　周枫发出去的“别走啊，林老师”和接下来的十几条信息都显示红色感叹号。

　　由于这姑娘的朋友圈是所有人可见，傅承宇就好奇地顺势点开，没想到这一看就是一次深层心灵碰撞。

　　最新一条是和班级里孩子们的合照，林郁站在中心，笑得灿烂。

　　配文：老师去支教也不会忘记临川一小的大家的！

　　傅承宇感觉心里面有道防线狠狠地溃堤了。

　　临川一小？支教？

　　世界真的是很小。

　　傅承宇看了眼早已不省人事的周枫，默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不好意思啊，兄弟，对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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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周枫：小丑竟是我自己！不，丘比特竟是我自己！
傅承宇：我替你去看看她哪里不一样。
作者：那些说要让周枫孤独终老的人也太狠毒了吧！不过，可以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