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一千零一夜(17) ...
-
午夜时分。
副塔楼三楼的窗口亮着灯,外面是漆黑的夜。
一个高挑的身影顺着垂落的绳结滑下,轻巧落地,然后迅速闪身避入城堡侧边的阴影中。
这次只有解昭一个人,目的地是对面那栋无人居住的老楼。
因为临行前,夏语冰被丁士超拦截。
对方吵嚷着要求夏医生留下来想办法,并声称自己身体哪哪都有毛病,可不比迟衍年纪轻轻身强体健。
经过塔普拉国王的改编,《最后的晚餐》演绎成了:耶稣遭到门徒告密后,逮捕入狱,很快便被总督宣判钉刑。告密者犹大则自告奋勇,申请由自己亲手执刑,将昔日恩主钉死于十字架上。
按照惯例,这个剧本里的恶人并未像《新约圣经》中描述的那样,在痛苦和悔恨中自缢身亡,而是高高兴兴地领走赏金,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其实就算遵循剧本来演,关键部分的情节也跟今晚的表演大差不差:一个假装杀人,另一个假装当场死亡。
但是丁士超声称自己肺部做过手术,禁不住这么又捅又戳的,强烈要求作为白衣天使的夏医生必须重新给自己安排一出更安全更可靠的“刺杀”方式。
“扎胳膊行不行?屁股蛋行不行?那儿肉厚,扎深了也没事。别的地方扎坏了,万一我大出血怎么办?”丁士超胡搅蛮缠。
闻言,夏语冰无奈地苦笑一声,用眼神示意等在窗边的解昭——这趟只能你自己去了,路上小心。
其他队友纷纷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除了秦淼。
她翘起二郎腿,半歪着身子靠在椅背上,冷着脸斜了丁士超一眼。
…
解昭独自一人溜出副塔楼。
按照克雷诺夫医生的指引,他避开按时巡逻的卫兵,很快来到了对面的塔楼下。
这座高层建筑在外观看上去和他们居住的地方差不多,粗略估计大约五层,接近地面的部分呈现一种石壁被烟火长时间熏染后留下的青黑色,因此整座高塔在暗夜中并不显眼。
解昭抬眼望去,每层楼的窗口处都是一片漆黑,没有半粒火光,和不远处仍是一片灯火通明的城堡主体形成了鲜明对比。
即便多年过去,走近这座塔时,他依然能从空气里嗅到些许焦糊的气味。
入口处有三级台阶,附近无人把手。
正是偷鸡摸狗的好机会。
两步跨上台阶顶部,面前是一扇高大黝黑的铁门,表面附着斑驳的锈痕。
解昭试着推了推铁门,本以为会和禁闭塔的大门一样纹丝不动,然而这次他错了。
“吱呀”一声轻响,门开了一条缝。
原来压根没有上锁。
但是解昭迟疑了。
他伸出的手还按在生锈的栏杆上,甚至能感受到粗粝的铁锈在指尖摩挲,产生轻微的剐痛,脚步却停止不前。
在思索,也在犹豫:
无人看管倒也合理,可是为什么连门都不锁?
就像是……特地等他过来似的。
解昭抬眼,透过细窄的门缝向里面看去——
什么也没有。
黑暗浓酽而沉郁,在静谧的空气里肆无忌惮地发酵,像在暗中窥探来客的一举一动,又仿佛刚刚有什么东西颇为绅士地,为来客缓缓打开门,然后微笑着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请进来没关系、不就是来访的么为什么还杵在门口不动?
解昭倏然在心底冷笑起来:
怕什么?
这里头就算有什么神神鬼鬼在等着他,就算像河岸边的潘神那样面目可憎,也远远好过当年在学校致明楼307室,那个端坐似人、行止似畜的东西。
想到这里他再无迟疑,直接一掌拍开,然后伴着铁门吱呀乱响的哀鸣,大步踏了进去。
将门顺手带上后,外界的光亮霎时穿过栅栏,在塔楼的地面上透射出一道道横竖交叠的网格状光影。
这些光芒仅能照亮几步之遥,之后的地界依然是黑暗主宰,解昭顺着墙壁摸索着往前走,跟瞎子摸象没什么区别。
但是很快,他的手指触碰到放在墙壁内凹槽里的一个长形硬物,摸上去像是烛台,顶端插有半截硬邦邦的白蜡。蜡烛头和烛台被黏软的灰尘和蛛网完全覆盖,似乎是烧了一半又熄灭了,此后便再也没有燃起。
解昭把烛台拿了出来,想了想,又伸手在底座附近摸索一阵,竟然真的被他找到了一盒还没用完的火柴。
嚓。
明亮的火苗在火柴头上跃起,然后缓缓挪到了烛台顶端,成功将蜡烛的灯芯点燃。
还好能用。解昭松了口气。
他握着烛台的手举起来,照亮了面前的场景。
这是一座从肉眼上就可以看出久无人烟的塔楼,遍地都是厚积的灰尘,夜风从铁门外吹进来的时候,空气中的粉尘与那股隐约的焦糊味相互杂糅,极其刺鼻。
四周空荡荡,除了墙体凹陷处偶然放着一两只无人问津的烛台,再没有别的物品遗落,这地方空旷的像是被人洗劫过,又像是还没来得及装潢的毛坯房。
解昭又往前走了几步,在靠墙处停下,面前出现了呈螺旋状上升的大理石台阶。
楼梯上也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着,解昭边往上走,边举起烛台四处照明。
走上第二层时,他发觉这里的布置和他们居住的副塔楼三层很像,楼梯口连接细而窄的走廊、走廊尽头处隐约可以看见一扇半开的房门。
他踏着灰尘一步步走入走廊的深处,脚底就像踩在羊毛软垫上,悄无声息。
尽头的房门终于映入眼帘。
门没关,不需要再伸手去推,解昭一手抵住石壁,举着烛台探身往里面照了照。
这是一个面积中等的房间,结构和他们居住的屋子有很多相似点:大厅里的长形餐桌、靠墙的立钟,往里是两个相互对门的卧室。
相较于一楼的简陋寒酸,这间房间里的物品稍微齐全一些,起码解昭能勉强透过厚重的灰尘和蛛网,看出它们原本极其讲究且堂皇的布置,只不过这些东西要么被火焰熏成了焦黑色,没有带走的必要;要么就是东倒西歪,非常随意地堆叠在一起。
解昭绕过地上散落着的餐盘餐具、花瓶碎片和早已干枯的玫瑰花枝,往里面的房间的走去,然后一一开门检查。
没有什么特别发现,两个房间都是清一色的床板、衣柜和桌椅,偶尔有些地方熏染上了遭受火灾烘烤的焦黑痕迹。拉开一层层抽屉,都是空的,里面的物品大概早就在搬迁的时候被全部取走了。
解昭暗想,这就是新王后原本居住的地方。
可是……这个房间距离地面并不远,火灾发生的时候,王后山鲁佐德为什么不逃跑呢?
按照克雷诺夫医生的说辞,起火地点是老国王老王后所在的四楼,而住在二楼的新王后明明完全有时间从房间跑出去、穿过走廊直接下楼,就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
根本不需要别人来救。
那么她为什么要呆在房间里,坐等火势蔓延到门口?
难道是因为塔普拉王室礼教森严,禁止女性轻易出门抛头露面,而她又是外乡女人,初来乍到,所以更加小心谨慎,不敢逾矩乱跑?
解昭想不明白。
第三层是当时的王子、也就是现在的塔普拉国王居住的地方,环境布置和二层一模一样:走廊、房间、两室一厅。
解昭照例搜查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接着上楼。
四楼,老国王老王后的卧室,起火点。
四年前的那个晚上,这里的火势一定极其凶猛。因为和其他楼层的墙壁相比,这里从地面到穹顶以及两侧的石壁都被火焰熏成了焦黑色,整条走廊就像是被黑色的油漆里里外外粉刷过一遍,连地上灰尘罩的颜色似乎也要更深一些。
往里走,通向大厅的两扇房门已经被彻底烧毁,残存的木屑零星散落在地面上,解昭踩了上去,脚底发出咯吱的轻响。
屋内一片狼藉,碎玻璃和碎瓷片遍地都是,随处可见各种焦黑透烂的家具。被烧得只剩半截的餐桌断了两只腿,桌面呈斜坡状滑向一边。
墙角的立钟从腰部折断后轰然倒塌,散成一地崎岖的烂木板,弹簧连接着熏成黑色的白鸽一起从木格子里掉了出来,上面还覆盖着厚厚的黑灰。
解昭想,这间房间似乎有哪里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
当火灾发生的时候,处在房间内的人可能会因为惊恐而四下逃窜,碰倒一些家具和餐盘也是正常,可是这间房子里,那些四处散落的器物不像是被无意碰落的,……更像是被人为破坏。
也许是因为这个房间太乱了,乱得很不正常。
解昭闭上眼,脑海里很快浮现出一个女人瘦削的背影:
她就站在这间房间的中央,浑身近乎癫狂地战栗着,嗓子里发出绝望而痛苦地狂笑,一边举起手中的斧子四处砍砸,先砍断了餐桌的两条腿,然后倒退两步,向着墙角的立钟挥了下去……!
解昭眼角一跳,倏然清醒。
也许……真的是因为老王后发疯后神志不清,大肆破坏的同时点燃了帷幔,这才导致了四年前的火灾。
烛台的火焰轻轻跳动,使得投射在墙壁上的解昭的影子也跟着幽幽晃动起来,在黑黢黢的屋内显得尤为明显。
窗子确实都已经关死,夜风不可能吹进来……那可能是解昭行走时带起来的微风,又或者是某个角落里,存在着肉眼无法察觉的缝隙。
解昭举着烛台往前走,两侧的房门洞开着,但是里面竟然空无一物:
没有衣帽间、书柜书桌、化妆台……甚至床板也不见了踪影。地面上没有木器焚毁后留下的残渣,因此可以推测,大概率不是被烧毁了,而是事后被人搬走。
在前四层一无所获,解昭端着烛台继续往上走,直达第五层——公主辛西娅生前居住的寝宫。
作为整座主塔楼的顶层,解昭刚走上台阶,就立刻发觉这层楼的结构和其他楼层都不太一样:穹顶呈现拱形伞状,通向卧室的走廊比别的楼层都短,且有一定程度的弯曲。
解昭踏上弧形的走廊,忽然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异样感浮上心头,令他心生不安,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又一时说不上来。
他贴着墙壁往前走了几步,蜡烛散发出的有限光芒照亮了左侧墙壁的一角,解昭无意识地一瞥,立刻定住脚步,眉头随即蹙起。
墙上有字。
……有字?
他举起烛台,对准墙壁从左到右找了一圈,意识到这是用利器深深凿入墙壁的、一句完整的话,只不过部分被烟火熏得焦黑,辨认起来略有些麻烦。
但是将整其从头到尾连贯起来,根据语境稍微推断一下,可以大致确认这句话说的是——
【阿莫米克希亚与提罗尼正密切注视着你。
切记:任何人不得在此地撒谎。】
什么意思?
解昭转过身,用烛台去照对面的墙壁,果然发现那上面也有些不寻常的东西。
从楼梯的入口处起始,到走廊尽头为止,右侧墙壁顺次刻着许多人面浮雕,有男有女,而石壁上的他们无一不是表情端庄地正视前方。
跟左侧墙壁的刻字一样,部分浮雕被烟火熏染后模糊了本来面目,但是经过仔细观察那些比较清晰的浮雕后,可以发现,尽管这些人的长相不尽相同,却多少有些相似之处。
以及,每一幅浮雕的正下方,都附带刻着浮雕主人的姓名。
全都以阿莫米克希亚或提罗尼作为姓氏。
整幅雕版图最开始的部分,由一男一女的半身浮雕组成,分别是阿列克谢.提罗尼,和安德莉亚.阿莫米克希亚,而后有两条深刻进墙壁的曲线将他们的浮雕联结在一起,并向后引出第三幅浮雕:名叫安东尼.提罗尼的男子。
曲线将他和另一位姓阿莫米克希亚的女子浮雕相连,便继续往后延伸。
一对夫妻,然后是他们的孩子、孩子的伴侣,孩子的孩子……
family tree。
这个名词蓦的浮现在解昭脑海中,他想起曾经在网上看过大神绘制的英国王室族谱,也和这面墙上的浮雕图案一样:一个个的人名与肖像相互串联,连接部分则画成了树形。
所以这面墙所记录的,多半就是塔普拉王国的王室族谱。
解昭举着烛台一路往里走,在走廊约3/4的位置,连线断了。
最后的两幅浮雕一上一下,也是一男一女,却没有刻上姓名。根据男性浮雕那熟悉的眉眼,解昭可以确定:这人就是当今座上的塔普拉国王。
解昭将手里的烛台凑近,发现新国王下方那幅女性浮雕的面目,似乎是个年轻姑娘。
难道这上面刻着的是辛西娅公主,而不是当今的王后么?
这样做也不是没有道理。
毕竟石雕雕刻的时间肯定早于火灾发生,甚至更早,说不定在辛西娅公主去世前就已经完工。而在那之前,宫里几乎所有人都断定,未来的国王王后必定是当时的王子与公主——也就是辛西娅和她的孪生哥哥。
那么工匠提前将版面雕出来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谁也无法预知公主的意外死亡。
至于缺失姓名这一点,也说得通。
依照克雷诺夫医生所言,王室成员的真实姓名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只有亲人知晓,死后才会广而告之,而辛西娅公主去世后没多久火灾就发生了,整座塔楼因此废弃。
连场地都报废了,工匠也就无需再多此一举地更改浮雕内容,或为公主添加姓名了。
……更何况当今塔普拉国王还活的好好的,鬼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确认完浮雕内容,解昭总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又好像还是一无所获。
他走向曲廊尽头的房间,里面的情况比三楼还要糟糕:大厅连同房间空无一物,一切住过人的痕迹都被清理干净。
于是解昭很快退了出来,眼看时间也不早了,决定就此打道回府。
踩着螺旋状的石阶一路向下,到二楼时,解昭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暗想:这么陡峭的台阶,手脚健全的人走起来都费劲,她患有足畸形还住在顶层,平时要怎么上下楼?
异样感一闪而过,瞬间点燃了那个在他脑海里蛰伏已久的念头,脊背随即泛起一层冷汗:
对啊。
他们为什么会让一个连直立行走都做不到的姑娘……住顶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