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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一千零一夜(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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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排练期间,大家多多少少都显得有点恐慌。
主要是因为昨晚见证了塔普拉国王和宾客们变态的观看欲,二是因为今天晚上的试错式表演,目前谁也不知道迟衍和夏语冰的计划能不能行得通。
未知的恐惧总比已知的要可怕得多。
秦三水和高正辉除外。
前者和排练王子复仇记时的状态没差,轮到她就念台词,轮不到就沉默着站在一边。
不参与任何讨论,纯粹的冷眼旁观者。
而后者,作为前一天夜里本应该“死亡”的主演之一,这次运气爆棚,抽到的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配角,台词都只有一句。
就是看着倒在雪地里的农夫,向同伴邻居一附和:“是啊,真可怜啊。”
所以高正辉从头到尾只在午觉过后出现了半个小时,跟着其他人排练了一遍,然后直接回房间,闭门不出。
而其他人的重点关注对象,都落在作为主演的丁士超和迟衍身上。
按照夏语冰设计的假死,届时丁士超多半会拿着小刀或者佩剑之类的东西,对准胸腔左侧一刀刺入,快准狠,尽最大限度降低迟衍的痛感。
同时,迟衍在巨大的疼痛压力之下,不仅要演出垂死之人的绝望和痛苦,还得尽量保持清醒,平躺着倒下,将头歪向一侧,避免血凝块卡住,送到那间林中小屋之前就窒息而死。
如果他当时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无法完成这一步,解昭就会上前,以检查尸体打掩护,帮助他来完成。
这已经是夏语冰能想到的最保险、也是最大概率能够以假乱真骗过台下观众眼睛的表演手法了。
毕竟就人体胸腔内器官而言,避开足以一击致命的心肝脾肾,肺部似乎是唯一可以瞄准的区域了。
本来按照正常情况,迟衍必须在表演结束后立刻送去急诊开胸手术科,而且万一丁士超手里的刀有个什么偏差,九死一生都不一定能救得回来。
但这里不是正常世界,没有医院、无影灯、消毒器具和麻醉剂,也没有技术过硬且临床经验丰富的外科大夫。
他们也只能依赖于那位名叫克雷诺夫的医生,和他近乎于巫术的奇异医术。
为了这决定生死的一刺,八个人将最后一场戏整整排练了十五遍。
当立钟的指针指向八点四十五,穿好戏服的众人在维希尔和士兵带领下,沉默地沿着昨天的路往下走。
其他人的戏服都挺正常,唯独丁士超的比较奇特:从头到脚绿色连体衣,只露出半张脸和一双手,活似末日电影里的变异蜥蜴人。
如他们所料,上台之后,维希尔将一把匕首交到了丁士超手中,并盯着他的眼睛严肃叮嘱这回一定要演出成功,绝对不能再出任何纰漏。
丁士超被他看得发怵,支支吾吾,胡乱应了声。
大幕拉起,表演开始。
这次的演出,所有人的台词很明显不如昨夜的《王子复仇记》,因为他们并未将重心放到背诵台词这一块上,多数时候忘词了就随便胡诌几句,也没见台下那些人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解昭猜对了,整场戏剧的核心,也是国王为首的那些NPC们唯一关注的点,仅仅在于最后的谋杀。
在大约过了一个钟头之后,无聊透顶的《农夫与蛇》演到了最后环节。
在所有人紧张的目光注视下,原本贴在迟衍身边、半靠半站的丁士超倏然睁开眼睛,两只手将匕首举到嘴边模拟利齿,然后向着“毫无防备”的农夫就扎了下去——
夏语冰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心中一块石头砰然落地:
还好,没偏。
随着一声惊叫,迟衍踉跄着倒退了两步,然后重重倒地,鲜血在右侧伤口处大面积漾开,很快染红了亚麻色的戏服。
丁士超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整个人像是傻了,两只手保持着虚握的姿势,就那样直勾勾地僵在原地。
模拟和实操,终归是两码事。
解昭迅速上台,不动声色地踹了丁士超一脚,低声道:“快下去。”
按照剧本,咬完人的毒蛇必须立刻逃之夭夭。
丁士超如梦初醒,顶着一头冷汗,脚底抹油似的狂奔到后台,刚落地就一屁股蹲跌在地上,彻底傻了。
台上,解昭跪坐在地,一边扬声高喊台词:“我的天啊,发生了什么事?来人呐,快来人呐!”
一边用藏在宽大袖袍里的右手扶住迟衍的头,把脸拨到一边去,同时用衣袍下摆挡住台下观众的视线。
光是这一个动作,片刻下来,他按住迟衍伤口的左手已经鲜血淋漓。
“撑住。”解昭背对着整场的NPC,低声向迟衍说道。
由于血液迅速流失,迟衍的脸色白的吓人,嘴里不断吐出大量血沫,呼吸急促而窘迫。
他没有办法应声了,漆黑的眼眸直勾勾盯着解昭看了一眼,才合上。
这时,两个负责搬运尸体的士兵奉命上台,将迟衍抬了下去。
塔普拉国王站了起来。
解昭的心跳在此刻急速飙升到每分140次,浑身的血都涌了上来,他死死地盯着塔普拉国王即将张开的嘴。
……一定,一定不能说要检查尸体!
有那么一瞬,空气似乎停滞了。
塔普拉国王举起手,轻轻拍了两下。
他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转身向其他人说道:“完美的演出。”
也许是受他感染,也许是追捧王命,大厅里,掌声顿时如排山倒海般翻涌而来,几乎要掀掉城堡的屋顶。
台上的演员们这才松了口气。
受到惊吓的葛薇腿脚一软,抽噎着险些滑倒,被秦三水拽着胳膊提了起来。
解昭的余光瞥见,在无人关注的后台,那两名抬着迟衍的士兵已然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悬着的心终于悄无声息地落了地,回过神来,他发觉冷汗已将后背彻底浸湿。
但是,当解昭再次抬起头,目光落在近处某个人脸上的时候,心里没由来地一慌,眉心下意识蹙起。
那个此刻坐在国王身边的女人——塔普拉王国尊贵的王后陛下,却完全不似她的丈夫那般兴高采烈。
她没有起立,没有鼓掌,甚至连一眼都没有看向台上,对正在表演的戏剧丝毫不感兴趣。
黑色的瞳仁平视前方,眼神木然而冷漠,尽管面庞隐匿在面纱之下,但是解昭可以想见,她现在一定是面无表情。
在浪潮似的掌声中,这女人显得那样格格不入,不悲不喜,不闻不问。
就好像根本不属于这里。
但是。
解昭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偏偏她才是唯一需要攻略的那个NPC。
半个小时后。
仅剩的八人回到三楼房间。
维希尔很快走了进来,这次,他的表情舒畅多了,向众人满意地点头道:“非常好,诸位,非常成功的演出,陛下和宾客们都非常满意!”
没有人吱声,演员们低着头,都在想着迟衍现在是不是已经被送到了克雷诺夫手里,是不是还有的救。
“接下来,我要为诸位分配明天的角色。”维希尔说道。
众人纷纷抬头。
恐慌的情绪再一次占据了内心。
是啊,他们都忘了,明天还有表演……
八分之一的概率,这次会轮到哪个倒霉蛋?
解昭看着维希尔,见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信封,然后照例将角色签一张张铺到桌面上。
1,2,3,4,5,6,7。
……7?
不是8?
他以为是自己数错了,再数一遍。
还是7张。
为什么?
十个人减掉罗晓菁和迟衍,怎么算都剩八个人啊??
难道是因为他们今天表演成功,国王格外开恩,于是在剧本里减少一名角色,相当于增加一位幸运儿?
不可能。
这剧本肯定在表演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先后顺序对不上。
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听见维希尔高声说道:“在抽签之前,需要向诸位提前声明一下:关于明天的表演,有一位演员的角色已经提前确定,不需要参与本次抽签。”
维希尔看向丁士超,礼貌地微笑道:“就是阁下。您的角色已确定,角色名将在抽签结束后和剧本一起公布。”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丁士超感到不安,他用力吞了口口水,想问为什么却又不敢开口,最后期期艾艾地应了声好。
开始抽签。
没有丁士超抢抽,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按照顺序,一个接一个拿走桌上的正方形纸片。
迟衍的位置空着,解昭第一个抽。
他展开纸片,正中间写着两个字:腓力。
奇怪的名字。让他联想起某一常见的牛排种类。
抽完签后,维希尔向丁士超点头致意,说:“现在可以宣布了,您的角色名是‘耶稣’。”
不等任何人有所反应,他直起身环视众人,然后绅士地微笑道:“诸位明晚九点待演的剧目是——《最后的晚餐》。”
丁士超愣了一下,转过头小声问:“耶稣是谁啊?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还有《最后的晚餐》又是什么?讲的啥啊?跟吃有关的?”
在听到角色和剧目名时候,夏语冰的瞳孔微微一缩,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没有回答丁士超的疑问。
维希尔接着说道:“共有两位主演:耶稣,犹大。请起立。”
丁士超顿时傻眼了。
他僵坐了足足十秒钟,直到维希尔的视线直勾勾看了过来,眼神似乎在问:您怎么了,为什么不站起来?刚刚告诉您角色名了么,您忘记了?
丁士超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大脑宕机似的轰然炸开,双腿则不听使唤,架着他摇摇欲坠的躯壳站了起来。
他听见自己茫然地喃喃道:“我,我是耶稣……是我……我……”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猛地晃了两下,仿佛迷离的意识骤然回溯,整个人嗖的一下跳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吼:“我草?凭什么??我我今天就是主演,凭什么明天还是我???草他妈的凭什么???”
“抱歉。”维希尔冷静地看着他,唇边是坚不可摧的微笑,缓缓道:“先生,这是规定。对于诸位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并没有特意针对您。”
他在试图安抚丁士超的情绪,但这句话却起到了强烈的反作用力。
丁士超更疯了。
他哗啦一下把面前的东西全部甩到了地上,餐盘、杯盏,以及其中精美的食物甜品红白葡萄酒……统统滚落桌面,霹雳乓啷的撞击声顿时响成一片。
遍地狼藉。
其他人都不敢吭声。
丁士超两眼发红,不管不顾地大吼大叫:“操你妈老子不干了!!傻逼玩意,凭什么又是我?还不给抽签?你们玩我是吧???”
确实,明明今晚的主演之一就是自己,为什么明晚还要被迫继续?
甚至连抽签的机会都不给,连那八分之六的希望都不给,就那样直接且冷酷地宣布了他的蝉联。
他妈的。丁士超气得手指打颤,心想,难道是那个□□崽子国王觉着自己今晚演杀人戏演的太好,想明晚再看一次?
他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维希尔宣布主演时,并没有确切说明丁士超会再一次扮演杀人者。而主演总有两名,杀人者只是其中之一。
另一位,是死者。
“先生,请您冷静。”维希尔的脸色略微冷淡了下来,看向丁士超的目光逐渐变得犀利,一字一顿道:“如果您再这样下去,我只能喊卫兵了。届时惊动了陛下,我会如实禀报说您拒演……您知道的,会有什么后果。”
这话里有着明显的威慑力。
官大一级压死人。
僵持片刻后,丁士超扑通一声坐回了椅子上,呼哧呼哧气喘如牛。
见他不再发疯,维希尔点头道:“这样才对。请您听好,不是陛下和我或者这宫里的任何人决定了您明天的角色,而是您自己。”
丁士超权当放屁,一双眼睛不肯服输地死瞪着维希尔,像是在说:我信nmb。
“是您昨夜的运气,决定了您今晚和明晚的命运,这一点,对于这里的其他人也都是一样的。谁在昨晚抽到了蛇,就必须在明晚扮演耶稣。”维希尔镇定说道。
这一刻,有个念头在解昭脑海里轰然炸响,将他从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中彻底炸醒——
他想起来了。
在提示诗的最后,那句在此之前都显得与任务毫无瓜葛,与答案遥不可及的密语:
“伤害你的人将在第二天太阳落山后,遭到他应得的报应……”
今日的杀人者,必为明日的死者。
原来如此。
那么到目前为止,诗句中大部分谜题的解释基本都已经浮出水面了,或深或浅,或明了清晰或半遮半掩。
除了最后一句。
“那第一个选择了抗争的少女,她的鲜血和眼泪已流干,骂名却千秋万代。”
解昭蹙眉,陷入深思。
这个因抗争命运最终丧命的少女,到底是什么人?
她和她的死亡,与塔普拉国王与王后,甚至于这座扑朔迷离又血腥奇诡的王国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找到并破解她身上的秘密,是否就能解锁高级甚至隐藏任务?从而就能为这些荒诞不羁的杀戮表演彻底拉上谢幕的帷幔?
正神游时,解昭听见维希尔高声道:“这是从第一年的五日演出开始,就确定下来的规矩,年年如此。”
说着,维希尔的视线落到角落里、那个和丁士超几乎同时起身但是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的人身上,向她点头致意,示意抱歉,让阁下久等了。
那是秦淼。
她面无表情地站着,手里握着写有“犹大”字样的纸片,微不可查地“呵”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他妈是什么狗屁规矩……”
丁士超火气和怨愤未消,骂声的调子起得很高,但是在说到“什么”两个字的时候,维希尔不悦地转过脸来,警告式地看了他一眼。
想到那些拖走罗晓菁的卫兵们,丁士超顿时吃瘪。
以至于后面四个字的音调呈坠机式下跌,直到完全没了声息,只剩他气呼呼的喘息,像一只被针尖戳破的漏气皮球。
其实丁士超本来就不是会和人硬扛的那类人,他怂的要命,且极其怕死。
刚刚的发怒是由于他在极端压抑的情绪下战战兢兢度过了一整天,现在又被告知还得再熬一整天,因此一时心态爆炸,难以控制。
放在平时,他可不敢冲着决定生死的NPC大呼小叫。
迟疑了一会,丁士超偷眼瞧了瞧角落里的秦淼,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着:这娘们可比小迟脾气大啊……要是我明晚捅了她,她以后不会想法子整我吧???
现在台面上的人,只要是稍稍了解过达芬奇《最后的晚餐》这幅旷世名作的,再加上维希尔模棱两可的描述,心里大致都明白了。
但是丁士超不知道《最后的晚餐》。
他小学毕业就出来打工,连达芬奇、耶稣是谁都没听说过,更别提这幅画相关的故事背景了。
……他压根没意识到自己会是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