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睁开双眼》大母脚趾

3、妈妈

　　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候很奇妙。田鑫今年42岁，面对这个快花甲的老大姐却觉得很亲切。这一路从边城到A市，路途遥远，两人作伴似乎也不那么寂寞了。他想，大概是因为赵先生原因吧。
　　机场管制飞机延误了半个小时。
　　“先生，您怎么称呼？”李之青问。
　　这位老大姐一直很亲和有礼，言谈举止老派却优雅得体，跟她说话使人不自觉地绷紧身体礼貌起来。他家人总说他文绉绉，他想，真该给这些后辈看看什么是修养。“我姓田，单名一个鑫字，您叫我小田吧。”田鑫如是说。
　　“小田啊，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没的？”李之青轻声问。
　　坐了很久，旁边的老大姐终于开口说话了，而且直奔主题。
　　“很抱歉，我不知道。”田鑫有点赫然，他是收到的快递，赵老先生给他留了封信，信里交代了这些事。
　　李之青轻轻叹了口气，“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的语速总是不快不慢，带着些惆怅“给我讲讲他吧。”田鑫如果仔细听就能听出李之青话里满含深意的无尽思念，那些从不宣之于口的念啊，终于有了出口，如决堤的洪水席卷她的思绪，让她的眼里心里脑里再容不下其他，除了他。但田鑫的已经顾不得其他，提到这位赵老先生，他能感激涕零地讲上三天三夜，赵先生可是他一家人的救命恩人呢！
　　五六年前，他老婆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年轻的时候两人拼事业，有了宝宝他老婆格外珍视，当成自己的心肝一样爱着。为了孩子，而田鑫刚好有这个能力，便找了关系问了中介，决定去美国生子。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但是剖宫产下男孩之后开始大出血，他们当时在一所华裔医生开的私人诊所，血库不充盈，恰巧的是当时赵先生来做临时体检，血样符合，本来他已是高龄不该献血，但他执意如此，才救活了他老婆。
　　“如果我老婆没了，我的家就没了。”田鑫的声音略颤抖。说起往事依然很激动，“后来知道赵先生独居，我老婆原本就有移民打算就催着我赶快移民到美国，之后的几年我们都有走动，当然也经常听赵先生提到过您。”
　　听见田鑫说“赵先生提到过您”，她突然像个害羞的女孩，扬起嘴角笑了，眼里满是爱意，“他提到过我？”随后不知道想起什么叹了口气说“大概也没什么好提的。”
　　“不，赵先生很想念你。”田鑫斩钉截铁地说“他直到离开那一刻都还爱着你，他……”
　　“你别说了！”
　　田鑫这才看见李之青已经哽咽了，默默递了张纸巾，不再说话，他想看看李之青，但她扭着头不让人看见她的表情。
　　过了好久，李之青才平复心情，“抱歉，我太激动了。”
　　“不，是我不好。”哪里不好，他也没说。
　　缓和下来的李之青说“你，再跟我说说他吧。”不知不觉她的语气里带着祈求。
　　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说“其实我很早就认识您了，因为赵先生的家里都是您的照片，墙上挂的，桌上摆的，还有他自己画的。他常常摩挲着旧照片坐着发呆，一看就能看一天。赵先生在院子里种了好多花，一到季节就吸引了成片的蝴蝶，赵先生就躺在摇椅上看着蝴蝶笑，他很喜欢蝴蝶。”
　　“还有件趣事，赵先生家有很多与数学有关的书籍，他还经常算那些我看不懂的题，还经常吃坚果保养自己。我问他是不是不服老要考个数学博士，他说他要多动脑子才能不生病，他不怕得任何病，最怕的是得老年痴呆，他怕自己再也想不起来你。”
　　“他说，”李之青打断了田鑫的回忆，“他不要给我留下任何照片，他说只要他记得我就好，让我忘了他好好生活。”李之青轻轻地笑了一下，“这人是有多傻，没有照片就能忘掉那我不是老年痴呆了嘛。”说着她自己笑了起来。
　　田鑫却有些哽咽。
　　“冒昧地问一句，那么当年，您两位，为什么会分开呢？”这个问题一直在田鑫心里，他斟酌着，还是问了出来。而且对于个中原因，赵先生总是避而不谈。
　　李之青看着机场窗外，云层比刚出城那会儿厚实了不少，风卷云涌，太阳的轮廓也不见了，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不一会儿雨点就下来了，跟那天一个样。看来飞机又要延误了。
　　她有多久没有想起当年了？她不是忘记，恰恰相反，她是记得太深刻，每次想起都难以言喻地心痛，才不愿想起。
　　他说，走吧青青，我懂你，所以我放手，别难过，你心里有我就够了。
　　他说，我等你回来。
　　他说，不要回头，不要记得此刻的分离，只要记住我们的相遇就好。分离没什么大不了，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他明明说要等我回去的，却为什么断了我回去的路呢！为什么啊！李之青艰难地想。不是不怨，但是更爱，怎么办呢，即便回不去，也一直走在回去的路，从初见便开始。
　　赵敏生说，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不是在那个青天白日的周末聚餐，而是那个阴雨天。那天他看见了她，那一眼便记在了心里。
　　但事实上，那天对李之青来说真是糟透了。那天，就在那个阴雨天，她从小到大的偶像，她的父亲过世了，车祸，当场死亡，司机逃逸。
　　那个年代是没有什么监控的，更别提什么天眼，因事故发生的路段行人车辆较少，没有目击者，这个亏只能跟着眼泪流掉了，派出所立了案，但也仅止于此。那个时候的人民警察受限于当时技术手段，能做的也是少之又少，何况她爸爸曾经被打成□□，即便事情过去了，但很多人依然颇有微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人愿意管。
　　那天中午午休刚过她接到她妈妈打到单位的电话，哭着说家里出事了，你没有爸爸了。李之青傻了好长时间，然后故作镇定地跟领导请假去医院，一走出办公楼她就一个踉跄跌坐在雨水里，那天赵敏生刚好到她单位找一位家中旧识办事情，刚到楼下就看见了狼狈的李之青。
　　其实李之青年轻时候的相貌真的很漂亮，比同时期的一些女演员长的还美，只是好似有种老师的气质在身，到哪都让人觉得这姑娘漂亮大方略有刻板，尤其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又亮又有神。后来90年代《还珠格格》霸屏的时候，她儿子林严君很自豪地说，“小燕子的眼睛也没有妈妈的大！”
　　雨中的赵敏生当然没注意那么多，只觉得那女孩眼睛真大，眼睛里全是那双充满悲伤的大眼睛，虽然狼狈，却有种不一样的哀怨之美。
　　他看着李之青擦了擦眼泪，又抹了一把脸，起身去旁边的车旁，骑上自己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飞走了。
　　披着雨衣站在自行车旁的赵敏生心想，这初春的雨打在她身上得有多冷啊！那时还不知道，这个只是略有好感的小姑娘从那以后再也没从他心里离开过。
　　那一年赵敏生的妻子走了四年，李之青结婚刚满一周年。
　　“他说，他第一次见到的我就是那么狼狈，被大雨淋个透彻，也看不出哪儿美。”李之青嗤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记住了。”
　　田鑫没再说话，他突然不想再问原因了，追问只会让人更痛苦。
　　“哦，你是问我们没在一起的原因是吧，”李之青才从回忆里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说“瞧我这脑袋，”说着自己无奈地摇摇头。
　　“大概因为误会吧，也许是因为时代。现在年轻人都流行说什么没有什么能阻止两个相爱的人，但我想，还是有的，起码我们有。”过了许久，李之青轻声喃喃地说“也许就是因为太相爱，才宁愿受生离死别之苦，宁愿一别两宽，也不想对方为难吧。”
　　田鑫又多了疑问，但这次他管住了嘴，没再问为什么会为难。这时，广播里通知乘客，他们可以登机了。
　　两人后来再没什么交流，在飞机上看着提供的电影。
　　到达A市的时候已经下午，两个人的午饭是吃的飞机餐，此时都不饿。赵家的老管家接待了两位。
　　“你是之青吗？”管家引着两位进屋坐下，边倒茶边问。
　　“是我啊，福哥。”
　　老管家笑了笑又抹了下眼角说“我都差点认不出你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
　　李之青站了起来，握住福伯苍老得只剩下骨头的手“这么多年，我都没脸来看你。”
　　“说的什么话！傻丫头。”语气里竟带着嗔怪，那声傻丫头叫得两人好像是兄妹一样。
　　然后福伯拉着李之青的手，看了又看说“没变，还是那么漂亮。”
　　“老了，还漂亮什么，福哥就会拿我打趣。”李之青此时的放松与随意是掩饰不住的熟稔，那是老友间才会有的语气和默契。无论语气还是神态都跟田鑫第一面见到的那个刻板的老女人不同，仿佛一下子年轻回到少女时代。
　　福伯大笑着说“看，连脾气都没变。”两人好像回到多年前年轻的时候。
　　“念卿一会就回来，她很想你啊。”福伯拍着她的手感慨“我们都很想你。”
　　“福哥就会惹我哭。”李之青听了眼眶一热，眼泪就开始打转，这是戳人心的话啊。
　　直到快傍晚，赵念卿才回来，车子一停进来福伯就轻声念了句“回来了。”接着去吩咐佣人和厨房备饭菜酒水。
　　赵念卿一进来，田鑫先起身点头说，“赵小姐您好。”看见来人想到她爸爸在电话里的嘱咐说“您就是田先生把，家父多受您照顾了。快请坐。”
　　然后转头认真地看着李之青，眼里有泪花也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只是笑笑说“欢迎回家，妈。”然后自然地张开双臂抱住了李之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