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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战宛城(三四) ...

  •   (三)

      亲自为曹操斟满一杯酒,邹夫人返身回到自己坐席,手执羌笛,朱唇轻启,徐徐吹奏起来。

      羌笛的音色高亢明亮,却携着一股悲凉之意,透过丝丝袅袅的笛音,仿佛能看到天苍苍,野茫茫,大漠孤烟,平沙无垠。一曲奏罢,曹操静默半晌,道:“夫人莫非想家了?”

      “素闻司空文韬武略,精擅音律,果然名不虚传。妾适才吹奏的,正是《思乡曲》。”邹夫人娥眉微蹙,露出一抹幽怨道。

      曹操已有了几分醉意,闻言不由摇晃着起身,径直来到邹夫人面前,乜斜着一双醉眼道:“中原不好么?还是曹某待夫人不好?”

      “司空哪里话!”邹夫人急忙辩解,“司空待妾自是无可挑剔,只是凉州虽不比中原山川秀丽,人物杰出,但胜在民风质朴,人心简净,轻生死,重然诺,有恩必偿,有仇必报。”

      有恩必偿,有仇必报……

      话音落地,曹操心里蓦地打了个突。他掂量着这句话,不知怎地,竟想到张绣。

      张绣少年入仕,在祖厉县作县吏,县长刘隽为豪强麹胜所杀,张绣愤而刺杀麹胜,为长官报仇。如今,张绣的叔父张济死去尚不满百日,他曹操便纳了张济的遗孀为妾,听说张绣为此恨得咬牙切齿呢!

      那么,张绣会找他报仇么?

      曹操瞳孔微缩。他倒不是怕张绣,事实上慢说张绣,便是张济也从未入得他眼。凉州兵是多么的悍勇啊,当年讨伐董卓时,他便险些丧命于凉州兵的铁蹄弯刀下。然而,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董卓一死,凉州兵在张济这群蠢货的率领下就变成了一盘散沙,简直是暴殄天物!

      一些人说他之所以罔顾人伦急吼吼纳娶邹夫人,是因为垂涎于这女人的美色。对此他只能说:肤浅!他明明是垂涎于张济的部队!——当然,这女人的确也令他神魂颠倒。

      作为张济的未亡人,邹夫人是这支部队的主母,大义名分上如此,实力上,她的弟弟邹峻独自统领一军,通过邹峻,她几乎可以控制这支部队一半的力量。娶了这女人,这些都将成为她的陪嫁。

      张绣正是深悉此中利害,才恨得咬牙切齿。不然还能是为了张济,为了礼义廉耻?张绣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热血懵懂的少年了。真有心为张济报仇,他怎会和刘表媾和,做杀叔仇人的看门狗?既做了杀叔仇人的看门狗,还侈谈礼义廉耻?笑话!

      毕竟已有了醉意,心中作此想,曹操便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司空笑什么?”美目浮上一层迷蒙的云雾,邹夫人迟疑地,“莫非妾说错了话?”

      “哪里哪里!”抬手捏住美人滑腻如凝脂的下颌,曹操脸上残留的笑意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夫人说,曹某比之张绣,何如?”

      “如日月之于萤火。”

      “倘若曹某要杀张绣呢?”

      “易如反掌。”

      “张绣可是夫人的侄儿啊!”

      “安民(曹操之侄曹安民)才是妾的侄儿呢!”

      随着一抹婉媚笑意自邹夫人朱唇边缓缓漾开,她长而卷翘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又一下,宛如两只神秘的黑蝴蝶,翕张着翅膀搔过曹操的脸,骚动曹操的心。

      一瞬间的失神过后,曹操仰起头纵声大笑,“夫人果真是个妙人!”

      拥有了这个女人,便拥有了张济一半的部队。那么,另一半还会远么?

      (四)

      一直将曹操灌得烂醉如泥,邹夫人借口熬制醒酒汤,悄然回到自己营帐。

      迅速地,她褪去衣裙,换上一身曹军士卒的衣裳,坐下,等待。

      帐中只点着一盏灯,烛火轻轻跳跃着,映得她玉容明明灭灭。若此刻你恰巧在前便会惊讶地发现,她玉容上适才的婉媚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一种狠厉决绝的神色——

      “张济,今夜过去,我就能为你报仇了!”

      心头滚过张济的名字,她眼中蓦地噙满泪花。她想起自己与张济结缡十三载的时光,他爱她,她也爱他,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

      张家和邹家一样,都是凉州的一方豪族。张济年少时喜好游侠,招合一群乡里少年满凉州结交豪杰,甚至出入羌人部落。就这样一直游荡到二十九岁,有一天他在街上遇见骑着一匹黑马的邹夫人,霎时便移不开眼了。

      彼时的邹夫人芳龄十七,眼见去路被这体貌魁伟的汉子直瞪瞪拦住,竟丝毫不见慌张,反扬起马鞭抽将下去。不意这汉子丝毫不闪避,一边挨着抽打,一边露出一口白牙,只嘿嘿冲她傻乐,抽着抽着,她自己的一颗心倒小鹿乱撞起来。

      然后张济便来到她家向她求婚,她这才知道,他便是大名鼎鼎的张济。

      她嫁了他,蜜里调油一般。她以为幸福的时光会一直延续下去,哪知只有短短十三载。

      张济死了,被刘表杀死了。

      她和张济唯一的儿子出生不久即夭折,张济别无妾室庶子,于是张绣接管了部队。她满心以为张绣会即刻整兵讨伐刘表,为张济报仇,哪知这软骨头一转脸便跑去跟刘表媾和,为了区区一个宛城,竟还心甘情愿做起对方的看门狗来!

      她气疯了,她去找张绣理论,张绣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她去找张家长辈做主,张家长辈说,逝者已矣,生者总要向前看。

      向前看?——向钱、向粮、向地盘看!活着的刘表能给他们这一切,死了的张济却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她的心被冰雪冻住了,无处回流的血液直冲向头顶,她要整兵攻打张绣。自从她嫁给张济,弟弟邹峻便带着邹氏部曲一同相随,她并非没有这个实力。

      然而邹峻阻止了她,“此时攻打张绣,无异于自相鱼肉。非但不能为姊丈报仇,反而给刘表可乘之机。”

      “那怎么办?”她一向最信赖这个弟弟,她甚至觉得,她弟弟邹峻是这世上最富于智慧的人。

      “等。”邹峻答,“方今天下分崩,群雄逐鹿,宛城四战之地,早晚有人来夺。等到新的一方势力介入,你我姊弟自有机会。”

      今夜,机会来了!

      倏忽间,帐外有人击掌三声,一慢两快。

      心头猛地一跳,邹夫人连忙抹了把脸,收回思绪。

      “进。”随着她话音落地,一人闪身掠进营帐,同样作曹军士卒打扮。

      “夫人!”来人插手行礼,低沉短促地道,“事已办妥。”

      腾地起身上前,邹夫人玉容难掩兴奋之色,“典韦的双铁戟,你盗出来了?”

      “是,已被末将沉入淯水。”

      “车儿,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手抚胸口深深呼出一口气,邹夫人回身戴上曹军士卒的巾帻、武弁,对胡车儿道,“我阿弟派来接应的人应该已经到了,走吧。”

      胡车儿却不动。

      胡车儿是张氏军中第一骁将,张济欣赏他,张绣信重他,就连曹操也对他百般拉拢,恨不能立刻纳入麾下。

      “怎么?”邹夫人面现诧色,继而她更加惊诧地发现,胡车儿正“大胆”直视着她的眼睛——

      “夫人,这次,你不会再食言了吧?”他问,“夫人,这次,你会嫁给我的吧?”

      一瞬间的空气凝滞过后,邹夫人再度展露出一个婉媚的笑容道:“当然。”

      见胡车儿仍旧直直凝视着她,似有犹疑,她忽而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上胡车儿脸颊,柔柔地、哑哑地道:“当然……”

      双膝一软,胡车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下——和一个多月前的那一次一模一样。那一次,她也是这样轻抚着他的脸,柔柔地、哑哑地问:“你肯听我的话么?你肯,我就嫁给你。”

      “末将……末将愿为夫人去死!”

      那一次,他真的肯为她去死。

      而这一次——

      他深埋着头,幽暗的光线下,她看不清他神情。适才那一瞬间的空气凝滞,他却将她的变幻尽收眼底,哪怕是那么细微的神情变幻。

      她又在骗他。他告诉自己。

      她和她弟弟邹峻,都在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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