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牲岛录》寸血

1、女子与老妪

　　一位身形佝偻的白发老妪孤独的走在漫长的海岸线上。此刻，海边的天空被低沉的暮霭笼罩，重重的阴云挡住了太阳，黑色的海水拍打着沙滩。
　　老人就这样张望着海洋深处，明明她的前方除了无边的海洋没有任何东西。但即使没有出现任何事物，她还是沉默的远望着，因为她已经习惯，习惯了五十年如一日的走在这里，眺望着远方偶尔出现的岛的轮廓。
　　那座岛的名字叫飞凫岛，曾盛产各种野鸟，是野生动物的天堂。在岛外的人还能踏足那座岛屿时，它是繁华拥挤的，只是已有五十年没有岛外人登上那座岛了。
　　但这并不表示那座岛上五十年里都没有人类居住。只是，没有人有能力登岛，所以谁都不知道岛上的人现在过得怎么样。
　　军舰开出了远处的港口，时刻监视着飞凫岛的异动。直升机在上空巡逻，却并不靠近那座岛屿。
　　随着天色更加暗沉，老人紧了紧身上的披肩，又远眺了一会儿，充满不舍与遗憾的转身缓慢离去。她觉得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老人回到了医院，躺在空荡荡的病床上。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年老体弱的住院患者罢了，她这一生无儿无女，所以从来没有任何人来探望过她。这样的孤独她也已经习惯，所以她拉上了身旁的帘子，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吵闹。她在床上静静闭上双眼，如今她只希望能再多活几日，这样她就能再多出一天去看那座岛了，这样她才能多一天希望。
　　就在她阖眼休憩时，喧闹的医院里进来了一个穿着黑色帽衫的女人。抢着排队的路人不小心撞到了此人，兜帽从她头上滑落，露出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她的表情却异常紧张，甚至带着过分的狠戾。
　　“呀，对不起啊。”
　　路人道歉之后继续匆忙去排队，她身边鱼贯而入的人们也没有多看她一眼，她紧皱的眉头却没有一丝舒展，马上拉下兜帽将她复杂的表情遮住。
　　她走上前台询问护士。当护士在电脑里找到她说的那个名字时，古怪的看着她，然后带她穿过走廊到达了那个病房，让她在外面等着。
　　护士拉开老人的帘子，告诉她：“有人来看您了。”
　　老人蓦然睁眼，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飞凫岛可以登陆了么？”
　　“没有那种新闻啊。”护士很疑惑。
　　老人激动的表情慢慢消退，失落的躺下说道：“是谁？我不记得还有什么人会来看我。”
　　“二十多岁，大学生一样。她说她是您的侄女，”护士向她病床牌子上写的“商云燕”三字努了努嘴，“她说的是您的名字，商云燕。”
　　老人并不知道自己一把年纪还能跟哪位年轻女性有交往，但她心里竟隐隐有种期待。护士转身离去，当兜帽女子拉开帘子时，她并不能看到她的脸，但是她的身形，她的气味，几乎让她大叫起来，兜帽女子像早有预料般直接捂住了她的嘴，悄声道：“燕燕，是我。”
　　老人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浑身颤抖。兜帽女依然没有抬头，一只手轻抚着她的驼背，一只手温柔摩挲她的手，她的柔荑和她满是皱纹的手形成残酷的对比，连带着老人觉得这是上天让她做的一场残酷的梦。
　　“叶海舟。叶海舟。叶海舟。”老人想痛苦的大叫她的名字，却在这喧闹的病房里只敢隔着帘子喃喃。“我是不是回光返照了？现在，上天让我再见你最后一面，然后就可以死去了？”
　　“你没有做梦，燕燕。这都是真的，我就在这里。”叶海舟拉下兜帽，她的容貌和五十年前一模一样，毫无变化，她还是那么年轻漂亮，不沾脂粉的脸庞表情平静淡漠，却有种不平静的气场缭绕在她身上。眸子里有时像有一只楚楚可怜的小鹿，有时像狂暴的风浪般紧紧胶着在她眼眸深处。所谓人如其名，叶海舟恰如一叶小舟，偏偏遨游于不平的海上，尤其是她经历了五十年无法抵抗的命运激荡，让她更如静水深流。这种复杂的气质，商云燕的确只在叶海舟身上见过。
　　真的是她！
　　叶海舟看着商云燕苍老的脸上充斥着激动地泪花，难言的低下了头，商云燕的手在她脸上细细轻抚，突然把她紧紧拥在怀中。听着她欲哭无泪的声音，感受着她不停颤抖的身躯，她一生等待的痛苦随着拥抱传给了她，叶海舟感受到了这份痛苦，她想说些什么，却无法说出口，几十年的恋人，几十年的等待，几十年她和她都在极度痛苦中苟活，其中的复杂情感让她只能沉默。更何况，虽然她依然爱着商云燕，但她有不能启齿的理由让她面对商云燕的爱充满了恐惧。她只能在她怀里低下头，带着惧色悔恨的说道：“对不起。”
　　“你根本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这都是我的错，是我们这些岛外人的错，是全球人的错，他们应该对你们道歉！对不起，这也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海舟啊！海舟啊！五十年啊！我终于等到你了！”
　　商云燕毕竟老了，叶海舟实在担心她太激动出现意外，赶紧拍着她的背让她倚靠在床头顺气，可是商云燕有一腔悲愤郁结胸口，她有整整五十年的痛苦眼泪要流，她根本不想停下。叶海舟就那样吻上了她的唇。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士带着恋人的爱意亲吻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如果此时病床的帘子被拉开，所有人都会惊诧非常吧。对于商云燕来说，这是阔别了五十年的恋人的吻，她并无他想，但叶海舟的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
　　亲吻让商云燕些微慰藉，然后她把问题连珠炮一样问出：“为什么五十年过去你从来没有变老？外星人对你做了什么？你有没有受伤？你在岛上过得还好么？你是怎么过来的？飞凫岛的天幕消失了么？岛上的其他人怎么样了？你来的路上会不会被人认出来？你……你和我现在不应在这里，我要办理出院，我在海边有一栋两层别墅，你应该和我躲在那里，这里人太多了，你周围全是危险！”
　　叶海舟看着她说完，万般无奈的叹了口气，摸着她的手，摇摇头笑了：“燕燕，没有人能伤到我。出院不用急着办理，我将让你以后再也不会有病痛。”
　　说罢，叶海舟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造型奇异的注射器递给了商云燕，里面饱含着天蓝色的液体。
　　商云燕被这支从未见过的造型的注射器吸引了注意力，心里生出一种诡异的感觉：“这是什么？我从未见过……这不会是……外星人的……”
　　“确切的说，这是利用了外星科技研发的药物。只需一针，就可使老人再无任何病痛。”叶海舟顿了顿，迟疑的补充道，“是我亲自研发的。”
　　“你研发的？可五十年前，你的职业是仓库管理员，难道这五十年里，你从外星人那里学到了制作这种神奇药物的方法？……你容颜不老，也是外星人对你做的么？”
　　叶海舟点了点头，商云燕端详着注射器，表情像是慢慢回忆起了令人痛苦和惧怕的过去：“是啊，它们的确有这种能力。它们无所不能，千万人在它们手里都能瞬间化为尘埃……它们也能让吞噬地球的大火停下……”
　　“燕燕！”叶海舟握住她的双肩，不想让她陷在痛苦的回忆里，何况，商云燕的话也让她回想起了自己的痛苦……她抱着她轻声说，“这件东西，你可以选择用或不用，他是你的了。我来，就是希望你健康的活着。”
　　“什么？你应该现在就留下来，留在我身边，让我们一起生活……”这时，看着恋人依旧年轻的容颜，商云燕除了感动也诞生了些许自卑，她已是如此的苍老……
　　“我一定留下来，但我现在必须离开了，燕燕……五十年了，我之所以能出现在这里，可能并不是件好事。”叶海舟不再拥抱商云燕，商云燕同时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令人心疼却又不知因何而起的自卑，“外星人，他们不在了，岛上只剩下岛民们，天幕也不见了，但是外星人到底会不会回来，没有人知道。今天是我执意要出岛见你，五十年了，终于见到你，终于圆了我的梦想。这五十年来，我每一天都在想着你，是因为靠想着你，我才能度过无法回首的五十年……但是更大的风浪就要来袭，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我必须回去，现在岛外人还没发现天幕消失，一旦他们发现，情势就将大变……”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无论未来将要发生什么！”商云燕攥住叶海舟的袖子不让她走，“你不能就这样突然出现然后突然消失……你不能！我需要你！”
　　商云燕不想继续听叶海舟说的一大堆事情了，当听到她说自己要离开，商云燕就克制不住的流泪，叶海舟怎么能就这么离开她呢？难道还要像五十年前一样，仅是突然离开了一次，就再也见不到了么？
　　泪水在叶海舟黑色的外套上游走，看着商云燕满眼泪花，叶海舟心里的波涛汹涌全化为温柔抚慰：“好的，我不走。我不走。我就在这里。我永远都在这里。”
　　于是在一张狭窄的单人病床上，年轻的女子把半百的老妪紧搂在怀里。商云燕至今觉得自己在做梦，仿佛五十年前是一场梦，五十年后还是一场梦。直到在她真实的梦境里，她五十年来坚持遥望的海边的飞凫岛，变得越来越清晰，终于近在咫尺。
　　叶海舟却无法做梦。因为她怀里的，就是她的梦。
　　为什么？明明可以告诉她的，却不说呢？她明明就有让人重返青春的外星科技药物，她明明马上就能拿给她，然后和她重温五十年前的旧日生活。
　　啊，她想到了，这大概是因为，现在她能听到万里之外的细微虫鸣，现在她能遨游任何人类无法到达的大洋深处，现在她能做到一切……她应该不再算个人类了吧？
　　“你现在这副样子配叫个人么？”
　　她想起了大雾中的飞凫岛，想起了岛民曾说的话。此时她想飞回岛上，质问他们，到底怎样才算个人？
　　但是这个答案，岛民们肯定是给不了的——因为连他们自己，都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