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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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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秋浓,锈满爬山虎的高墙上半开着一扇窗。
玻璃模糊,但还能依稀看见窗后的身影,栗色长发潦草地披散着,久久地停留在那里,像是在感受这难得的秋阳。
画室里散落着一幅幅残破的画卷,银质的尖刀还被握在冷白的掌心。画布上高饱和度的模糊油彩像是被挤压攥紧的心脏,艰难地泵着血——那是鲜少出现在南笛画中的元素。
“栗子,我们出去转转吧。”
茱莉亚站在门外,却没有敲门。曾经明媚的面容上浸满了愁痛,声音越是努力着乐观上扬,听起来就越是哀伤。
“花园里的桔梗开了,很香……”
“怎么就要哭了?”南笛走过去开了门,她对这间画室无比熟悉,虽已失明,行动却如同常人。
如同常人。
这间画室是她独立设计建造的,虽然这些年很少再进行室内作画,但每一张画布,每一个画架,每一卷颜料放在什么位置她还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像把曾经的那些光影和色彩记得清清楚楚一样。
她并不是无法继续作画了。
曾经用脚步丈量过的土地,用心灵记下来的雄鹰和山鹿,浮光下跃动的一尾尾逆流而上的游鱼……那些并不依靠双眼存在的记忆,永远那么鲜明地留在她的血液里。
天生的联觉能力也给她开了另一扇窗。
她不能再看见万物自由生长舒展的模样,却能听见花草抽芽绽放的色彩。
但这个世界太喧闹,双眼限制了双脚,她被迫留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双耳只能听到狂乱扭曲的欲望和痛苦之声。
她已经七个月没有拿起画笔。
绘画是她的生命,但如今生命只剩下荒凉和迷惘。
她仿佛又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坐在画布前,却只感到恐惧和厌倦。
“不是要去看桔梗吗?走吧。”
为了避免阳光直射,南笛眼前蒙上了一条深色的绸带。长时间待在画室里,她的肤色更白了,白得近乎病态,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遥远得有些失真。
茱莉亚一怔,讷讷道:“不是看啦……”
“有什么所谓。”南笛轻笑道,只有唇边的弧度变了变,连脸颊都不曾牵动。
或许从某种角度来说,笑声和叹息本就无异。
茱莉亚扶着南笛下了楼梯,复古的高层建筑连每一阶楼梯的细节都充满古典意味,南笛穿着齐踝长裙,蒙眼下楼时就像是从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里走出来的神族。
诺斯九世好几位长辈正坐在客厅谈论着时事,其中包括南笛的父亲威廉。
家族内部依旧保留着古老的贵族礼仪,茱莉亚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提起裙摆朝正前方行了一礼。
南笛站在原地,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唉,可惜了。”
“本来可以爬得更高的,她比大多数哥哥弟弟们都要争气……”
“多美的天使啊。”
“罗洛那孩子也不要她了,否则她能过得更好的。”
“……”
“栗子,你别在意他们说的话,你的眼睛一定能治好的。”
茱莉亚挽着她的手,带着哭腔说道。
“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一定的吗?”南笛赤足踏在绿软的草坪上,平静问着不需要答案的问题,“别哭了,今天天气挺好的吧,你应该开心一点。”
秋风吹过,带着阳光的余温和微凉的花香,洁白的裙摆翻荡起顷刻即逝的纹路,南笛听见了层层迭起的鸟鸣,如同薰衣草之雾般杂乱而晦涩。
茱莉亚不停地抹着眼泪,忍着哽咽带着南笛一路往前走。
她比南笛要大几岁,去年满三十,却没办生日宴。
在南笛生命的至暗时刻,她一步都不曾离开南笛身边。
“茱莉亚,今年种的桔梗是什么颜色?”
“……紫色。”
“很美吧。”
茱莉亚忍不住哽咽:“不及你的十分之一,你是这世上最美的存在。”
南笛轻轻牵起唇角:“我只是一块被击碎的岩石。”
茱莉亚的手帕已经全部被眼泪浸湿了,她轻轻弓着腰,早已不复镜头前优雅大方谈吐自如的姿态。
那幅《北角巡礼》残画因为沾染上艺术圈纷争变得更有知名度,最终以百万欧元的价格拍卖出去,被收藏在私人艺术馆内。
南笛罹患白内障的消息被诺斯家族封锁,时至今日,邀请南笛作画的名流依然数不胜数,他们开着越来越高的价格和越来越可观的条件,试图打动这位高傲的天才画家。
花园里风景依旧美好,姹紫嫣红,小桥流水,华美的雕塑和名贵的珍禽,南笛像多年前一般一一走遍,却回忆不起落在叶片上的阳光是何模样,也无法看见大理石在风吹日晒中又变成了什么状态。
她依旧微笑着,身边的茱莉亚仿佛才是经受着失明之苦的画家。
“我有一个愿望,亲爱的茱莉亚,你能帮我实现吗?”
“当然……无论多少个都可以。”
“保护好你的眼睛。”南笛的声音被吹散在秋风中,“你不知道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是多么珍贵,别再这样哭下去了,我还是更习惯你的笑声。”
因为白内障,南笛的眼球上结上了一层厚厚的膜,栗色的瞳仁变得模糊不清,曾经闪耀着勇敢和坚韧光芒的眼神也早已消散,她曾为留下那样的眼神付出过巨大的努力,却被命运嘲弄,最终一败涂地。
如今她站在花园里,似乎也像那些大理石一样,深深地凝铸成一座无望的雕像。
“喂!Chiara!”
有人在叫她,傲慢,居高临下。
南笛听见一种扭曲的颜色,从不远处传过来。她皱了眉,几乎是同一时间就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好不容易出你那阴暗的画室一趟,怎么就忙着回去了?”
“怎么,关了那么多天,可画出了什么传世名画?让我们也看看嘛。”
“你懂什么,人家Chiara女士可是外光画派,待在画室里画得出什么好画?按我说,就该在这里给她放个画架,没事就过来给我们开开眼!”
“哈哈哈哈哈……”
“无耻……”
茱莉亚用中文骂了一句,挽着南笛的手走远了。
这些诺斯家族的子弟都不同程度地接受了古典艺术教育,有些从小就和南笛进入了同一所学院,作品却只知刻板模仿,毫无艺术美感可言。
当南笛得到美术学院最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的赏识,加入其画派学习绘画时,他们还在学习临摹和简单的人体练习。
不过还好她不会画人物肖像,得不到祖父的宠爱,一切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栗子,别在意那些纨绔子弟说的话,他们什么都不懂,就算你在室内光下作画也比他们好一百倍……”
“什么好一百倍?”
一辆宾利开进别墅外环车道,车辆停下,西装革履的意大利精英官员从后座出来,深邃的星目,高挺的鹰鼻,绅士标配的温柔笑容和如煦般温暖低沉的嗓音。
Joe North,诺斯十世排名第一的长子,诺斯家族首位继承人,精通六种语言,包括英语、意大利语、法语、西班牙语、汉语等。
南笛唯一不怎么抵触的兄长。
她对所有温柔的存在都心怀敬意。
“兄长。”
她双手提起裙摆,略微曲膝,朝乔点头示意。
乔同时向南笛脱帽致意:“好难见到你下楼,晚宴有安排吗?哥哥请你吃晚餐。”
“多谢好意,真遗憾我今天身体有些不适,无法和兄长一起用餐了。”
南笛微笑,声音里漫着一贯的疏离。
“能和我说说是哪里不适吗?哥哥认识很多医生。”
“我运气向来不好,已经不指望医生了。”南笛语气轻松,好像过往和现在的伤痛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深刻的痕迹,“让医生去救更多好运的人吧,在我身上只会浪费时间。”
茱莉亚霎时红了眼。
这样的话,南笛也对她说过。
在彻底失去光明的第一个月,南笛像是变了一个人,乱砸东西,号啕大哭,喜怒无常,阴郁癫狂,口中咒骂不止……那时候连茱莉亚也没办法靠近她。
过了这么久,茱莉亚还记得南笛当时是用怎样一种绝望而沉痛的声音告诉她,别管她了,在她身边只会浪费时间。
所以直到现在,所有人都以为南笛已经恢复正常了,所有人都用一种追忆的语气谈论当时的混乱时,只有茱莉亚依旧能从南笛缓慢跳动的心脏里听到死气沉沉的悲鸣。
乔听了南笛的话被震得久久没能回应,面前还有一位泫泪的女士,情况似乎比官场还要复杂。
“经受一次挫折就放弃,我以为这不是你的性格。”乔朝她们走近,将新的手帕递给茱莉亚。
“你懂什么!”茱莉亚哽咽道,失礼地拒绝了乔的手帕,“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经历过,有什么资格这样居高临下地指责?”
“茱莉亚,不必如此……”
“如果让你们误认为这是指责,那我道歉。”乔左手放在右胸上轻鞠一躬,眉间似乎染上了忧愁,“我只是想让生来不凡的妹妹重新看见无法割舍的美。不觉得很不甘心吗,怎么能轻言放弃?”
“我今天听说了一位中国医生,在亚洲颇有名气,专攻角膜疾病和白内障,我身边甚至有不远万里飞过去指定他医治的,水平很高。”
“就当去散散心吧,你母亲的故乡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