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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不爱我 ...

  •   许明薇见到包荣兴时,他正在参与一场浩浩荡荡的群架。两边都是穿着校服的学生,一边是包荣兴所在的职校,另一边则穿着和许明薇一模一样的校服。
      人高马大的少年远远地便看见了许明薇,虽然身陷混战,却还匀出了一只手,朝许明薇用力地挥了挥:“嗨嗨嗨!小明!”
      许明薇没有犹豫,扭头便走。

      等再见到包荣兴时,已经到了夜晚。
      许明薇正在台灯下凝神解一道数学压轴题,忽听窗户砰砰作响。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用小石子敲姑娘窗门哪。老土!许明薇敞开窗,朝包荣兴骂了一句,但却还是趿着拖鞋噔噔噔下了楼,门口的包荣兴正笑得灿烂,像条大金毛似儿的,脸上还挂着白天打架留下的伤。
      “您老有何贵干?”许明薇没好气地问他。
      “妈妈煮了鸭汤,让我来分你一点儿。”说着,朝许明薇晃了晃手中的保温壶。
      怪不得刚才那么香。许明薇感到自己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嘟囔了一声。她从包荣兴手里抢过保温壶,吃人嘴短,不好再对包荣兴甩脸色,便只能弱了音量,小声且快速地说:“替我谢谢阿姨。”
      “哈哈,不用客气!”
      “白天,你们怎么回事?”想着就这么揣着保温壶回去似乎有点不太礼貌,许明薇只得勉勉强强再找些话题寒暄。
      包荣兴挠挠头,笑得更灿烂了一些:“嗯?白天?我们打赢了呀!”
      “谁他妈问你打架结果了?我问的是原因!”
      “哦,我也不知道啊!有人叫我帮忙我就去了!”
      “谁叫你啊?”
      “我们学校的,虽然我也不怎么认识。”
      许明薇朝包荣兴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许明薇和包荣兴两家是邻居,许明薇读的一中和包荣兴读的职校也是只隔了一堵水泥墙的邻居。虽然说高中和职校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所谓的一中也只不过是个小县城的一中,真正的好学生早就在中考时飞上枝头去省会了,留在一中的学生虽然也有像许明薇这般时运不济的好孩子,但也不乏浑水摸鱼之辈,和隔壁职校的学生勾肩搭背狼狈为奸倒也不足为奇。
      不过,打群架着实是一件大事,轻则通报批评,重则勒令退学。也只有包荣兴这种粗线条的乐天派才会乐呵呵地去帮一群不怎么认识的人打架。
      更过分的是,帮人|打架就算了,还差点连累许明薇。要不是她跑得快,她可能就要被自家学校的小混混们记住了。她可是个优班优生,才不想被找麻烦呢。
      于是,许明薇站在门口,对包荣兴一顿教训。等到她自己受不住凉风了,这才放走包荣兴,临走时还不忘嘱咐他明天中午十二点到水泥墙边上取保温壶。
      她回到房间,打开厨房的灯,为自己倒出一碗热腾腾的鸭汤。包妈妈人真好,还从包荣兴手上虎口夺食分了个鸭腿给她。扑鼻的香气让她食指大动,坐在灶台边便美美地喝下了一碗。她热了热昨天剩下的一碗白米饭,就着鸭汤和酱菜吃了晚饭。剩下的一点汤她舍不得喝完,倒在大碗里,贴上保鲜膜放进冰箱,留着明天喝。
      包荣兴一家时常像这样明里暗里地照顾独居的许明薇。

      许明薇觉得自己从小就很倒霉。
      许明薇的爷爷很早就去世了,作为家中独子的许爸爸早早担负起了养家的重任。他当上了海员,在海上讨了三十几年生活。由于他常常外出跑船,许明薇和他向来不熟,只记得他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海的腥气。许明薇很讨厌这股腥气,只觉得这味道中处处透露着奔波贫穷和无枝可依。凡是父亲逗留过的地方,无一不染上了这股令人发呕的气味。
      许妈妈大概也是厌弃了这股挥之不去的腥味,于是丢下许明薇,离家南下去深圳打工了。不久之后,父母便办理了离婚手续。听奶奶说,妈妈在一艘往返于深圳和香港的游轮上当服务员,很顺利地勾搭上了一个颇有家底的香港男人。那男人的太太没有生育,男人答应妈妈只要生下他的儿子就把她扶为正妻。
      许明薇怀疑妈妈从来都没有喜欢过爸爸,她当年只是到了不得不嫁人的岁数,这才糊里糊涂地和爸爸结婚生下了许明薇的。那个年代的婚姻,确实从头到尾都是糊里糊涂、懵懵懂懂的。但是,这一次,妈妈决定做一个聪明人。于是,她根本没有仔细权衡利弊,很果断地抛下了许爸爸和许明薇。
      许明薇没有见过那个香港男人,但是却依照着电视剧里的形象,在脑海中想象出了一个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男人,他坐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满口都是夹杂着英语单词的粤语。许明薇听不懂,也不想听懂。奶奶对妈妈的评价充满厌弃,可是许明薇也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妈妈的决定。毕竟,她也不喜欢家中潮湿的海腥味。她想,那个香港男人身上一定不会有这种寒酸的味道。
      于是,许明薇和奶奶相依为命了。奶奶是个颇为虔诚的基督教徒,每周日都骑车带许明薇去参加本地教会的主日学。许明薇对那间充斥着霉味的主日学教室兴趣缺缺,只当是讨老太太开心,才每次都佯装学得很认真。奶奶在家里最醒目的位置挂上了一幅宗教图画:远看,这只是一个用红色隶书写就的巨大的“爱”字;走近细瞧,才会发现其实这个“爱”字的每一笔都是《哥林多前书》里的词句,什么“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什么“凡事包容,凡事忍耐”,什么“爱是永不止息”。
      奶奶总说,神就是爱,神是爱我们的。
      这个虔诚的信仰一直持续到她几年前在梦里寿终正寝。
      在奶奶的葬礼上,与她相熟的教会牧师声情并茂地发表演讲,说我们的姊妹回上帝的怀抱去了,阿门!这仿佛是一声热忱的号令,围绕在奶奶棺椁两旁的教徒们深受感染,纷纷沉痛地齐声大喊:“阿门!”最后的“门”字总是要咬得特别用力,仿佛越是用力越是虔诚似的。
      许明薇被主日学的老师搂在怀里,却没有跟着他们一起高喊阿门。奶奶的去世意味着童年结束了,家里就只剩下她自己了。
      很多人都说许明薇可怜。本来她觉得还好,可是说的人多了,就渐渐觉得自己可怜了。她有时孤身一人坐在餐桌前,抬头望着奶奶留下的“爱”字,只觉心中涟漪微漾。
      奶奶说,神就是爱。
      许明薇却想说,神爱世人,但不爱我。

      神后来又给了许明薇众多的考验,包荣兴便是其中之一。
      第二天中午,许明薇抱着洗干净的保温壶鬼鬼祟祟地走出教学楼。包荣兴早就坐在两个学校分界的水泥墙上候着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占据了制高点的包荣兴远远地便看见了她,朝她用力地挥动手臂打了个招呼。
      许明薇并没有立刻给出回应,而是警惕地观望一番,确定四下无人后,才冲到水泥墙边。她踮起脚,把保温壶递给了包荣兴。没想到,包荣兴接过保温壶后,还朝她伸出了手,笑嘻嘻地邀请她也登上这堵水泥墙:“小明你也上来看看嘛,这里风景很好的。”
      “才不要。”许明薇立刻拒绝。这样一个小小的县城,这样两所平庸的学校,能有什么好风景?“我先走了啊,被人发现就糟了。”说完这句话,她便看见远处走来两个男生。她心下大惊,怕是昨天参与群架来寻仇的人,匆忙地道别了包荣兴便往回跑。
      “小明!刚吃完饭,别跑那么快!小心得盲肠炎!对了,妈妈说,今天晚上烧罗宋汤,我今晚——还——给——你——送——汤——”坐在水泥墙上的包荣兴则抱着保温壶毫无危机感地嚷嚷。眼见着许明薇越跑越远,担心她听不见,最后包荣兴索性将双手举成喇叭状,拖长了声音大喊大叫,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俩认识似的,气得许明薇小声地骂了他一句缺心眼儿。

      许明薇从小就觉得包荣兴缺心眼儿。
      包荣兴和许明薇同岁,但比她要大上半年。两人从小比邻而居,自然是一起玩大的。
      许家这十几年的沧桑变迁都被隔壁的包家看在了眼里,他们很同情许明薇这个小女孩的遭际,时常邀请她到家里做客。在这个经济不发达的沿海小县城,不止许明薇的爸爸,很多男人都会选择当海员跑船挣钱,包荣兴的爸爸也不例外。但是,很奇怪,包荣兴的家中却没有那股象征着贫穷和漂泊的海腥气,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安心的饭菜香气。一走进包家的大门,许明薇就仿佛从摇晃的海面回到了人间。包荣兴的妈妈没有跟着一个香港或者台湾男人跑掉,圆圆的脸上始终带着和善的笑容,将家中收拾得井井有条,每天变花样煮好吃的东西欢迎许明薇的到来。
      小时候的许明薇确实很喜欢往包荣兴家跑,抢走他的奥特曼和自己的洋娃娃玩过家家的游戏。包荣兴从小就长得高高大大,当然不会打不过瘦小的许明薇,但是包妈妈教育包荣兴要谦让女生,尤其要保护可怜的小明薇。于是,听话的小男孩也不争不抢,总是跟在许明薇的身后,许明薇说什么鬼话他都相信。为此,许明薇倒也没少欺负包荣兴。就拿过家家来说吧,往往是许明薇当妈妈,奥特曼和洋娃娃当儿子和儿媳,包荣兴总能被许明薇花言巧语地哄骗着扮演大孙子,被占了便宜还高高兴兴,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
      上了学之后,似乎成绩好的学生和成绩差的学生之间便自动地形成了一道泾渭分明的河。许明薇在这头,包荣兴在那头。
      其实在上小学之前,包荣兴就展现出了自己在学习方面的短处。有一阵子包荣兴每周日都吵着要跟许明薇一起去上主日学,包妈妈拗不过他,便也随他去了。主日学的老师倒是欢迎这位新的小兄弟,没想到上课还没十分钟,包小兄弟便歪着脑袋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只有当主日学老师讲到“我们要做光做盐”的时候,包荣兴才忽然醒转,颇为兴奋地睁大了眼睛问:“加盐?做什么好菜了?”
      即便如此,包荣兴却仍然兴致勃勃地跟着许明薇上了好几次主日学,每次都能酣然入梦。许明薇怀疑这只是因为他觉得教会提供的主日学教室比较好睡。
      小学时许明薇还和包荣兴同班,那时的她已经是稳居第一排的班级宠儿,而包荣兴则早早地坐到了被放弃的最后一排得过且过了。低年级的时候,许明薇还会和包荣兴一起上学放学;后来读到高年级,许明薇情窦初开,有了暗恋的男生,那当然就得和包荣兴在学校里割席了。许明薇喜欢的第一个男生是和自己一样一直稳坐第一排的班长邢××,妥妥的人类早期高质量男性,于是许明薇教育包荣兴:“以后我们俩要划清界限,不能让邢××知道我俩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狼狈为奸我知道,蛇鼠一窝是啥意思?”年少的包荣兴天真烂漫地眨巴着眼睛,问她。
      其实后来许明薇才知道自己的成语完全用错了方向。不过没有关系,包荣兴领会了她的意思,从那之后在上学时间便恭恭敬敬地有意和许明薇保持距离,为她和邢××创造机会。
      结果,当然是没有结果。邢××小学毕业就被家长接去上海读书了,许明薇小朋友的初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之后升入初中,虽然许明薇和包荣兴仍然同校,但是却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一个天,一个地。许明薇的鼻梁上架上了厚厚的镜片,时常把自己关在教室里看教学参考书,只有在极偶尔的时候才会在走廊里偶遇包荣兴。到了青春期后,少年的身姿像是竹节般挺拔生长。高高瘦瘦的少年将头发蓄长了些,但却还矜持有度地把握在不会被年级主任请喝茶的程度。他将宽大的校服外套随意地罩在了身上,往往领口大敞,露出内里更酷的黑色卫衣。许明薇遇到他的时候,他总是和他的一班兄弟走在一起,打打闹闹,学习着江湖人士的派头称兄道弟。一群少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呵,造物主的奇迹。
      那是和她平淡乏味的青春截然不同的风景。
      “哇,小明!”邢××不在了,包荣兴自然不用再跟许明薇划清界限了。每当看到许明薇,包荣兴便会很夸张地举起右手,十分用力地挥动,生怕高度近视的许明薇看不见似的,像条吐着舌头拼命摇晃尾巴的金毛大狗狗。许明薇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明明自己的名字里有更加动人的字眼,可是他却偏偏选了个最土的作为昵称。她有的时候还想反击包荣兴,可是不管是“小荣”还是“小兴”,土则土矣,却还是少了那么一丝“小明”的神韵。许明薇为此很是苦恼。
      一开始,围绕在包荣兴周围的少年们见他和优班的女生打招呼,还会面露惊讶之色。后来,渐渐习惯了以后,这群流里流气的少年也开始混不吝地管许明薇叫“小明”了。有时偶然在校园里碰上,哪怕包荣兴不在场,这群半大小子也会露出一口白牙,学着包荣兴的模样挥手道:“哇!小明!”
      每到这时,许明薇便会尴尬得想将一口银牙咬碎。
      包荣兴你大爷的。

      许明薇本来以为中考后就会摆脱包荣兴这么一个大麻烦。
      毕竟,当时按照许明薇的成绩,怎么说也该上个省会的中学。而包荣兴呢,早在初一的时候就被当作职校预备生散养了,自然是无欲无求,随便考个离家近的职校继续混日子呗。
      结果没想到,许明薇考试那天恰逢某位讨人厌的亲戚突然来访,在考场上疼得死去活来,生生把自己考回了县一中。县一中倒是如获至宝,许明薇可是难过了一整个暑假。
      当许明薇坐在书桌前兀自伤感垂泪的时候,包荣兴却还是没有放过她。她卧室的小窗被少年用石子打得啪啪作响。许明薇本来没想理睬,被打得烦了,这才推开窗门想要骂他。
      许明薇还没开骂,却只见楼下的少年正攥着自己的录取通知笑得灿烂:“小明——!我考上你隔壁的学校啦!我刚刚去侦查过了,两个学校中间有一堵水泥墙!我可以翻过来找你玩!”嘴上说还不够,包荣兴甚至举起了手,比划了一下那堵水泥墙的高度。
      许明薇本来还想黑着脸做做姿态,可是见到楼下少年连蹦带跳手舞足蹈的模样,她脸上也渐渐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丢人。
      “下来玩嘛下来玩嘛下来玩嘛!”见自己成功逗笑了许明薇,包荣兴更来劲了。

      很多时候,许明薇都会在心中叩问那个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神:我也没惹你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神明不言不语,从不回答。
      但神明赐予她的考验却还在继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神不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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