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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III 释放 —— 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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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司潇离开E城已经两个多星期了,他辗转了几个城市,最后还是踏出了B城的车站。
4月的B城,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换上春装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大力吸了一口气,春天确是来了。
“小贺,我女儿给我打了的电话,说她就到。”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爷爷慢悠悠走到贺司潇身边。“你有空的话就去我家吃晚饭吧,难得遇到一个投缘的人,我的家人都很热情,也顺便谢谢你路上的照顾。”
“不用了,伯伯,把您安全送到这里我也要回家了。”
“哦,也是。”老爷爷说。“忘了这里也是你的故乡,像你这样好人又好,长得又好的孩子,你的父母一定很骄傲,他们现在在家里肯定也等急了。呵呵,你要是我孙儿就好了。”
“那我该叫您爷爷而不是伯伯了。”贺司潇露出了那个已经陪伴他一路的开怀笑容。
“爸!”一位中年妇女招呼着快步走了过来,身后还跟了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子。
“我女儿和女婿。”老爷爷乐呵地和他们招手。“慢点。”
这位老爷爷是贺司潇在列车上遇到的,是被Mickey杀死的一个受害者的父亲,他已经是贺司潇出来后遇到的第三个受害者的家属了。那次和褚俊说了自己的那个想法后,他没有怎么考虑就答应了帮他,并且把查到的关于他们的近况传真给了他,所以才让贺司潇那么顺利地在他的旅途中偶遇了这些人。
没有想过自己到底该怎么去补充他们,只是和他们交谈,听听与那些受害者有关的美好的那部分故事,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和那位老爷爷一样愿意和他这个陌生人说话的,似乎老人总是少点儿戒心,其实在贺司潇看来,缺少所谓的戒心只是他们孤独的一种表现,他们比任何人都需要他人的倾听和关注。
走过的几个城市,住着被那四个受害者遗弃过的亲人,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是在婴儿期被抛弃,另一个是在学龄前,一个是年迈的已经不能自理生活的老人,以及一个患了绝症辞世多年的妻子。贺司潇拿出记者证,说自己是想写跟踪报道,那两个长大的孩子,一个说已经不再需要了因为他有了自己的家庭,还有一个依旧仇恨着没有办法继续好好地生活,日子过得挺艰难。那位老人只是傻傻地对贺司潇笑,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直拉着他的手不给他走。贺司潇没有否认,就那样陪着这个老人坐了一个下午。对于这个许久没有亲人来访的老人,贺司潇是谁并不重要,只要他相信他就是他的孩子,那么就是他的孩子在看望他。而那位逝去的妻子,贺司潇没有能见到她的父母,而是去了她的墓地。
褚俊没说那四个受害者都罪了什么犯,似乎是秘密不能外露,也许还是一些比较棘手的事情,和别的一些案件有所牵连。贺司潇明理地没有深问下去,在他看来,他们已经被惩罚了,连尸骨都找不到。
“他们没有找到我的小儿子,也许他还活着。”在列车,老爷爷曾经对贺司潇说过这样的话。
“那你的那个……媳妇呢?”
“一直到警察来敲开我家的门通知我们他失踪,然后进行那些例行的询问后,我才得知自己在外地有一个媳妇。我去找过她,可惜她早几年就不在了,而她的父母不愿意见我们。”老爷爷说的时候眼睛都红了。“我告诉他们我能理解他们失去孩子的痛苦,但他们说那不一样,因为……我的儿子是个罪人,那是报应。”
“伯伯,他们是伤心才那么说的,你的儿子是什么人,你比他们都清楚,不是吗?”
“正因为这样,我才没有丝毫可以辩驳的。也许……真的是报应,可是他还年轻,总该有机会改过,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人,没有尽好职责,现在……都晚了。”老爷爷抹了把眼泪。“小贺,你很年轻,一看就是受过很好教育的孩子,你告诉我,我儿子……是不是罪有应得?”
“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该那么死的。”也许是心虚,贺司潇避开了老人的眼神。“您……恨那个凶手吗?”
“他失踪后几个月,警察又来了,说凶手已经抓住,就地正法了。而我儿子的尸体已经被毁尸灭迹……知道吗?他离开他妻子后就一直一个人住,如果警察不找来,也许我要过很久才会知道他失踪了,死了。恨那个夺去他生命的人,很容易的,不是吗?可是恨他,有用吗?”
“我有一个一起读大学的好朋友,他在两个月前被执行了枪决。”贺司潇开始编造故事。“在行刑前一个星期我去看望他,他看上去气色比判决刚下来时要好很多。我们讲了很多读书时的事,直到分开也没有再讲别的,没有那个案子,没有一周后的枪决,就像以前任何一次同学聚会,见面,交流,回忆,再分别。伯伯,你说我该问他那时的感受,问他怕不怕,后悔不后悔这样的问题?他把自己的积蓄分成了两份,一份给自己的父母善终,一份留给那个受害者的家属,他说除了道歉那是他唯一实际可以做的事情。”
“那位来的警察级别看似不低,他亲自来,通知了我们这件事情,他看着我的眼睛,没有敷衍,没有事不关己的冷漠,而是忧伤,那个年轻人的眼里有着和我一样的忧伤。”老爷爷没有评价贺司潇讲述的,似乎知道那不是真的一样。“他说对不起,其实没有必要不是吗?他做了他该做的事情。”
“您很豁达。”贺司潇抿着嘴巴,怕自己说出更多的谎话。
“孩子,你……认识那个凶手,是不是?不要惊慌,我不会对你做什么。”老爷爷将长满了老茧又有些裂皮的粗糙大手搭在贺司潇的肩上。“我知道是因为你的眼里,有着和那个年轻警察一样的忧伤,还有愧疚。”
“对不起,伯伯。”打转的眼泪流了下来。“他是我的弟弟,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隐忍了太久,终于在那一刻,在一个陌生的老人面前爆发出来,哭得就像一个三岁的小孩。
“哭吧,孩子,哭完就忘了吧。”老爷爷轻轻拍打贺司潇俯下的随着哭泣抖动着的后背。“我不想失去我的儿子,你也不想失去你的弟弟,而他们,也许并不在乎我们的不舍。孩子,很多时候不好的事情发生,没有什么能承担全部的责任,但是还是有人付出了生命,还是有人痛苦不堪,这就是生活。”
“他病了,他不能控制,那……不全是他的错,但是……他杀人了,这……是不对的。”
“如果没有痛苦的洗礼,我们如何听到欢乐的呼唤?”把哭趴下的人拉了起来。“小贺,好孩子,让它去吧。”
“对不起。”我也对不起。
列车上的这一幕,车厢里不知来龙去脉的人看得迷糊,只记得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年轻人在一个和蔼的老人面前哭了,哭得很凶,他们都以为他们是祖孙,他们都以为是因为他们的私事。
洗尽了脸下车,已经没有了哭泣的痕迹,和老爷爷一起出来,沐浴在B城的阳光里。
并不是每一次见到这些受害者的家属,都会上演那么戏剧性的场面,估计是积压久了,而那位老人也真是非常地敏锐和开明。是逝者安息后,生者才能得到平静,还是生者平静后,逝者才能得到安息呢?不管是哪一种,死亡对于死者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一个词,死的恐惧和痛苦,只对于生者存在。
还有一个受害者的家属贺司潇是走访不到了,因为他们已经移民离开,似乎这四个人都是独居的,也许是方便他们从事秘密的非法行动,总是,对于贺司潇,这次旅行的一个目的,将要完成了。
人们总是记住那些凶手的名字,甚至膜拜他们,而自然地遗忘那被伤害和被同情过的受害者是谁。对于贺司潇,他没有记住那些受害者的名字是因为他想原谅自己,原谅他的小琪。
对于我,没有记住受害者的名字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一个名字被叫,这样也许可以认为这些人是并不存在的。杀人是不对的,无论是出于什么,因为什么,都没有借口那么做。
很多时候我们知道我们必须去那么做,控制不住那么做,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那就是对的。
Murder is unique in that it abolishes the party it injures. So that society must take the place of the victim, and on his behalf, demand atonement or grant forgiveness. 谋杀是独特的,因为它完全破坏了受害人,所以社会必须为死者说话,而且以死者的名义来要求补偿或行使赦免。——W.H. 奥顿
回到B城曾经的那个家,所有的家具都套着遮尘布,有些凄凉的感觉。
离开的人都是不会回来的,除非我们可以抛下萦绕在心头那刻骨铭心的记忆。
贺司潇只巡视了一下房子,就转身离开,住进了附近的旅馆。
对于一个游客来说,在他旅行的城市,是没有他的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