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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踏雪寻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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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建元二年,隆冬。
平阳侯曹时殁后不久,朝廷颁布敕令,命平阳侯之子曹襄袭爵。
与原先的预料不同的是,曹时的死并没有给阿茉带来太大的悲伤,仿佛是她早已经在等待这个结局,真的来了,倒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她知道他已经解脱了,不必活得那么的艰难,而自己,也应该如他所期盼的那样,活下去,并且努力寻找快活。
阿茉让子夫去将襄儿唤来,八岁的襄儿尚在懵懂,也许是自小生长的环境单纯,他没有贵族家庭里的孩子常见的早熟与机心,只是一派的天真,喜怒都在脸上。阿茉是要亲口告知他父亲的死讯,这个艰难的任务完成之后,她拥住他,对他说:“襄儿,你现在已经成为平阳侯了。”
襄儿睁大眼睛,惊惶地看着她,阿茉心中充满了悲伤和对他的无限爱意,紧紧抱着他说:“襄儿,你父亲殁了,你是他的嫡子,是他的继承人。”
襄儿开始低泣,眼中溢出泪水,终究嚎啕大哭起来。阿茉很少见到孩子这样哭泣,她有些讶异地想:襄儿原来是那么爱他呢!也难怪,他何时不是个好父亲呢?
襄儿哭泣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问母亲:“我成了平阳侯以后,要做些什么吗?”阿茉爱怜地安慰他:“现在还不要,你年龄还小,学业有待完成,你只是获得他的爵位,日子大致是跟你父亲在时一样的。不要害怕,没有什么的。”
“没有什么的!”这句话一直在阿茉耳边回响,仿佛是在嘲弄,也仿佛是在提醒,阿茉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不知是何缘故,襄儿完全忘记了儿时与夏侯颇的情意,而表现得对自己的继父非常的反感,并且常在言语举动中带出来。每当这时,夏侯颇只是宽容地笑笑,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似乎只看做是小孩子闹脾气。阿茉有些担心,她清楚地知道夏侯颇对待政敌的狠辣手段,虽然她知道他绝不会伤害她的儿子,可是襄儿这样孩子气的不理智的表现还是让她担忧。
她曾试过劝服襄儿,在夏侯颇面前表现得乖顺些,像个继子的样子。可是襄儿泪汪汪地看着她,撅着小嘴委屈的样子又让她心软,这个孩子的模样像她,可是神情态度之间与曹时有神似之处,如今也许只有她一个人能够注意得到。
王太后和皇帝都非常喜爱襄儿,时常接他入宫中去居住,皇帝的后宫一直没有生养子女,皇后和宫中的众嫔妃也待他极为亲近,襄儿在宫中可谓是独占宠爱,他便自恃身份,很是瞧不起那些皇族中的表兄弟们。
但是曹时的温厚典雅也遗传到了他的身上,所以他尽管骄傲,却并不仗势欺人,更不惹人厌憎,只显得越发可爱,同辈中人缘极好,太学中的夫子也都对他称赞有加,以为是不世出的俊才。阿茉欣慰之余,又有些担忧:他小小年纪就蒙受厚誉,并不是件好事。
曹时性子随和,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亦很是坚持,襄儿显然也继承了这个秉性,自阿茉迁入汝阴侯府之后,襄儿就很不情愿。袭爵之后,他在太后那里软磨硬缠地撒了撒娇,得了太后的应允,把平阳侯府做为了自己的私宅,不与夏侯颇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每天只在傍晚去汝阴侯府向母亲问安,随后便回自己的府邸歇息。太后有些担心这样会疏离了他们母子的感情,尤其是会令继父夏侯颇不快,而皇帝不知为何,倒是很赞同襄儿的做法,他赐给襄儿车马仆从,将襄儿宫外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
阿茉心中不快,但是她一向随性,不愿意勉强别人,即使是自己的儿子。又见夏侯颇丝毫不介意的样子,也就不再多言。于是偌大的汝阴侯府中就只有两个主人,消受夏侯颇精心构建的舞榭歌台。因为阿茉坚持要回公主府度夏,以为临水的豆蔻堂极为凉爽,夏侯颇便在府中安排了三处主要的园林。
一处是甘棠轩,小巧玲珑的五间抱厦,周围遍植春花,最宜春日赏花,园中错落有致地点缀着各种花木山石,移步换景,极为清新。一处是蓼萧阁,建筑在一个平缓的小丘之上,枕着一脉清流,小丘周围全是枫树,秋天红叶似火,蔚为壮观。还有一处就是阿茉现在居住的正殿白华堂,轩敞开阔,地下墙中遍修地龙,冬日里殿内温暖如春,各种绿意葱笼的小型盆栽错落有致地分布于殿中各个角落,而殿外的庭院方石铺地,隆冬大雪盈尺时,可以让侍女堆起各种形态逼真的雪人,还能坐小马拉的雪橇在庭院中嬉戏。所有这些无一不是揣摩着阿茉的心思一点点经营起来的,阿茉也不能不动于颜色,揣测到他的心意:他是希望自己以汝阴侯府为家呀。
夏侯颇本就是心思细密之人,加之在阿茉身上投注了全部的心神,阿茉嫁给他的这几个月诸事都极为周全妥帖,她本是锦衣玉食、仆从成群之人,然而丈夫的呵护关照究竟是与仆妇的侍奉不同,阿茉自然也感受到他的诚挚,并回报给他以温存。卫少儿私下里为旧主不平,悄悄对妹妹子夫说,女人总是如此,再深沉的痛,也会被时间所疏离。
这个冬天,朝廷多事,朝内丞相窦婴与太尉田蚡的不和,已经是尽人皆知,关外匈奴又一次蠢蠢欲动,偶然的机会阿茉听太后说起,皇帝之所以痛快答应将她下嫁夏侯颇,也是因为军臣单于又一次向汉朝求婚,这次指名道姓地要求平阳公主和亲,朝中有大臣私下劝说皇帝应允,被皇帝骂得狗血淋头,当即许婚于夏侯颇,同时决心向匈奴开战。阿茉听到这个消息后,有些分辨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腊月初七,皇帝向天下发出明诏,招募壮士从军,准备奋击匈奴,诏令中说,各地诸侯都有推荐英勇之士的责任,凡是矢志从军的,哪怕是犯法负罪,亦可以待罪立功,任何诸侯官吏不得阻拦。从这道诏书里,臣民们都读出了皇帝歼灭匈奴的决心,一时间,群情激奋,长安城里到处都是前来投军的豪杰。
但是领军的大将迟迟没有决定人选,景帝朝平定七国之乱建立了赫赫军功的将军中,周亚夫已死,窦婴已老,遍观当今朝堂,年富力强而又文武双全的非夏侯颇莫属,然而自从夏侯颇尚主之后,皇帝就只委他闲职,从前的宠信倚重不复存在。夏侯颇心知肚明,依然几次上书请缨,都被皇帝轻飘飘的一句“其志可嘉”给搪塞了过去,他也就清楚皇帝没有任用他的意思。不过府中有志于瀚海建功的侍卫家臣,他都给予厚赐,慨然允许他们为国效力。
这些事情,阿茉做为内眷本不关心,只是一向内敛的卫青,不知何故,这次也主动请缨,想要从军建功,他已经十七岁,并且熟读兵书,骑射俱佳,阿茉当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只是在勉励他时,笑说自己从此少了得力的护驾。卫青低垂着头,目光坚毅,像往常一样沉默不语,倒是卫少儿和子夫哭得什么似的,好些天凄凄楚楚。
这样喧嚷了好些天,皇帝才最终下决心以大行令王恢为主将,以都尉韩安国、李广为副将,调集了二十万人马三路出击匈奴。夏侯颇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笑着摇了摇头,便不肯再议论。阿茉隐约觉得这个任命并不妥当,那王恢是个文官,一向谨小慎微,突兀之间居然做了主将,副将却都是桀骜不驯之辈,很难和衷共济。但是她与皇帝之间已存芥蒂,难以像从前那样开诚布公,也就三缄其口了。
这一日雪后心情,园中银装素裹,阿茉正在暖阁中闷得发慌,便披上鹤氅,只带着子夫一人,去园中踏雪寻梅。花园中积雪盈尺,一个脚印都无,好一个干净的天地,不但是地面,连山石、池塘、树林、灌木都被白雪所覆盖,干净清冷的空气中有若隐若现的香气飘忽着。循着香气,她俩不知不觉间走得远了,一直走到府邸西北角一处院落。那小院青瓦覆顶,一色水磨砖墙,朴素中带着雅致,与府中其他轩榭风格不同。
阿茉奇道:“我竟不知这府里还有这么一个所在。只是这香气想来是梅花了,怎么就是遍寻不见呢?”子夫笑着拍手道:“公主看,墙角下那一株可不就是吗?”阿茉走近去看,只见疏疏朗朗的几支虬枝上零星地开着几朵白梅,花心花萼处隐隐透出绿意,花瓣却是洁白的,与上面的落雪相互映衬。那香气正是从这里散发的,只是离得近了,香气也未见浓郁,还是若有若无,更觉清幽。
阿茉正自赏梅,耳边却听到一声门响,旁边角门走出来一个素衣的女子,臂弯处挎着个玲珑过梁的竹篮,篮中有一青釉瓷罐,见有生人,那女子略微错愕了一下,倒也未见惊慌,她看来是个有见识的,已从阿茉的服饰衣着看出了阿茉的身份,便走过来施礼:“奴婢给公主请安,惊扰了公主的雅兴,请公主宽恕。”声音软软糯糯,很是好听。
阿茉笑道:“雪地上冷,快起来吧,不必多礼了。你想必是这梅花的主人了,孤反倒是叨扰了。”那女子连忙答道:“奴婢不敢,这府中一花一木皆属公主。奴婢蒙公主恩养,在此寄身,已是感恩不尽,怎敢以主人自居?”
阿茉听了不解,看那女子容貌尚属清丽,身穿玄色柔绢曳地长裙,虽无半点纹饰,究竟不是仆妇的打扮,她身边的子夫便问那女子:“如此说来你并非是府里的侍女了?”那女子低头答道:“奴婢是仙逝了的汝阴侯的侍妾,名叫彤管,主君逝后,无处托身,蒙少主开恩,赐我这处小院寄居。”阿茉听后叹息,也不深究,又见这彤管言谈举止不俗,心中顿生好感,便问她:“这样雪天,看你也未穿御寒衣物,想必不是要走远路,可是也来赏这梅花?”
彤管笑道:“奴婢无知无识之人,哪里懂得这种风雅之事。奴婢是来采集这梅花上的雪,存着来年煮茶喝的。”阿茉笑道:“若是为这个,孤倒要劝你不必费事,孤也曾慕那书中的文人雅士扫雪烹茶,谁知雪水浑浊不堪饮用,可见是尽信书不如无书。”
彤管轻轻笑道:“公主说的,奴婢不懂。只是这雪水烹茶,讲究甚多,并不是将新雪来煮,而是把雪水静置沉淀,滤去杂质之后,盛入瓷坛,密封坛口埋在山石底下,等来年酷暑之时,启封烹茶,不但清凉甘冽,而且隐隐有梅花香气,令人饮后暑热全消、两腋生风呢。”
阿茉觉得这彤管真是个有趣的妙人,也不在乎她的身份,便道她既如此精于茶道,自己倒要向她讨杯茶喝。那彤管落落大方地请阿茉进屋落座,阿茉进了院门,四下打量,见院中陈设简单,然而干净得一尘不染,屋里更是如雪洞一般,只那矮桌上的一套茶具不是凡品,应是出自名手。
阿茉且自鉴赏茶杯的材质、图案,那彤管便唤来里间的小丫鬟去廊外起风炉烧水,自己打开壁橱,取出珍藏多时舍不得饮用的茶砖。又请阿茉稍坐,她亲自去厨下做了一道梅子干丝做茶食,用红漆盘端上来。
水已经滚了,阿茉看那彤管动作娴熟流畅地洗杯、烫壶、下茶、烹茶,笑道:“先侯爷好会享清福呀,竟藏了你这么个妙人。”彤管那执壶的手微微一顿,茶水泼溅出来了些,她立刻用手巾拭干,轻轻答道:“先侯爷倒并不讲究喝茶,这茶道都是奴婢闲来无聊,自己学得的。”她将茶斟了约大半杯,捧给阿茉,阿茉嗅了嗅说道:“好清醇的茶香!还夹着些竹子的气息呢。”她品了一口,入口甘醇,回味悠长,称赏不已。
彤管笑道:“公主真是好品味呢,这烹茶的水正是奴婢旧年夏天,在暴雨之后,采集的竹叶上滴落的雨水,竟被公主给尝出来了。”阿茉找着了知己,也很是得意,两人便谈谈说说些闺阁中事,很是投契。
一时茶罢,彤管请阿茉品尝茶食,阿茉见那干丝细如发丝,梳拢得整整齐齐摆在盘中,上面点缀着渍梅子,殷红的汁液浸润在雪白的干丝上,光是看看就引得人食指大动。阿茉拿起竹箸,夹了一箸干丝,细细打量,说道:“前不久听说皇叔淮南王炼丹时,无意间制成了一味隽品,名曰豆腐,可是此物?”彤管笑答:“正是,只不过奴婢又将之加工了一下,去除过多的水分,让质地更为紧密,然后用高汤漉过,快刀细切成丝。”
阿茉点头,品味良久说道:“嗯,是用鸡汁煮过的,滋味醇厚甘美,配以梅子的酸甜,果然是茶食中的上品。”彤管长久不见生人,居于陋室,很是寂寥,此时便起了谈兴,毫不拘谨地与阿茉聊起了茶食果品等两人都感兴趣的话题,一直到子夫提醒她襄儿就快散学回府了,才尽兴而归。
阿茉回到白华堂不久,夏侯颇就下朝回府了,他一进殿门,就闻到暗香浮动,“咦”了一声,转过屏风,便看到花梨木桌案上一只羊脂玉美人觚里斜插着一枝梅花,盘虬一般的枝干上稀疏地绽放零星几朵白梅,越发显得傲世脱俗。更有梅花旁边的人儿,身着雪白的深衣,衣襟袖口处绣着浅黄的腊梅花,里面衬着鹅黄的内衣,露出领口和裙边来,让夏侯颇看得呆住了。
阿茉见夏侯颇进门也不将裘袍脱下,只管对着自己目不转睛,倒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嗔道:“不过是一枝白梅花,就将君侯给勾去魂魄了吗?”夏侯颇笑道:“人比花艳,可不是把我的魂魄给勾去了呢?”说着扯掉外袍,坐到阿茉身边。阿茉从子夫手中接过手炉,让他暖手,他不接,反而顺势枕到阿茉腿上,将手抄入阿茉衣中取暖。阿茉手中捧着手炉,虽触痒不得,竟无法将他推开,不禁笑着讨饶躲避。
他俩这样随意不拘地玩耍,殿中的侍女虽早已看惯,却也都红了脸,偷笑着退出了殿外。夏侯颇与阿茉玩笑一会儿,稍稍尽兴,怕她厌烦,也就坐起,与她闲聊起朝中的诸事。他如今名义上是太中大夫,其实没有担任什么具体的职务,虽是清闲,难免有些寥落。今日皇帝在朝议时指派他选拨官员,欲出使西域,打算与西域诸国联合攻打匈奴,这是个生死未卜的苦差使,谁愿意主动请缨?因此夏侯颇很是头疼。
阿茉想了一想,说道:“朝中官员养尊处优,自然不屑出使,然而在京候补的郎官们,求取功名的心思正盛,从他们中招募,兴许有自告奋勇者呢?”一语让夏侯颇茅塞顿开,拍手笑道:“好主意,就这么办。”他即可唤进长史来,命他去起草谕令。
待长史出去,夏侯颇叹道:“不想在国家用人之际,我之不才竟连这样的小事都处理不来,回来的路上,我甚至在想,干脆自己请缨奉节出使去呢。可又舍不得公主你啊!”阿茉一边笑他,一边转移话题,说起了今日踏雪寻梅,见到彤管之事。
夏侯颇对那彤管还有些印象,但听阿茉极口夸赞她心思灵巧、雅好不俗,却不是很认同。他对阿茉笑道:“你于茶道一向不甚了了,却不知烹茶之水,泉水最佳,其次井水,再次才是天落水,如雨雪等水,似那个彤管这般铺排,只不过是闺阁中的游戏而已,并不能得茶中三味。”
他一时起了兴致,便唤进子夫去园中破冰汲泉,煮水烹茶,谁知水刚刚沸时,长史来报说有一个名叫张骞的郎官主动请缨出使西域,因为此事是目前皇帝一直在催促的急务,夏侯颇只得即刻起身去见那人,阿茉正一团兴致地跟他习学茶道,想要改日与那彤管切磋,不想却如此扫兴,懒懒得令侍女将茶具撤下,她突然想起还未见襄儿来,便问子夫。
子夫嗫嚅着答道:“小公子在君侯回来不久就来了,却正好在殿外听到公主与君侯嬉戏,小公子便愤愤地走了,奴婢等不敢阻拦。”阿茉的眉头皱了起来。